九連城遺址

偶翻丹東史志，見有這樣的記載：九連城始建于金代，是歷代遼東軍事要塞，迄今遺留城垣數(shù)處。家居與九連城不過三二十里，夠得孤陋寡聞，至此方知那與今相隔已有七百余年的古城還遺有城垣，遂生了濃濃的造訪興致。

雞年草綠春深之時，我與友人同去九連城。它緊傍鴨綠江岸，早已是大有現(xiàn)代化模樣的城鎮(zhèn)。一路探問，知那古跡是在鎮(zhèn)西北的九連城村，又興興地撲著去了。立村頭四顧，正不知所向，低眉卻驀地一驚，腳下不遠處聳一碑，碑上鐫刻著染了絳色的五個大字：九連城遺址。便尋著，周圍卻又不見，去路旁村店打問，店主是爽快的女子，出屋笑笑著朝碑旁一指說，那不就是!

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就是我們要看的古城垣嗎?是的，是想當年蜿蜒十余里城垣殘存至今其中最小的一部分。問這女子之前，原本是見過它的，只是它一點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不知者，是很難有誰把它與城垣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是一截短短的土垣。上面繁衍些疏草，這一叢，那一簇悄悄地綠著。草窠里，一只蘆花大母雞屁股后跟著群小小兒女在覓食，雞雛們稚聲嫩氣地叫著，好像散步于自家主人的田園里那么悠然自得。垣長未必有十米吧，高不過人，垣頂剛能容二人并行；土是黃褐色的，里面夾了些細細沙礫，我用手捏一捏，感覺有點粘。它的前面是被村路攔腰斬斷的，后面又被村人蓋房造屋吞噬了，就好似一條巨蟒被割去了頭和腰身的絕大部分，只遺下了這獨獨的一截，孤零零地臥在這村野的一隅，我想象中的壯觀不見絲毫，樣子甚至是委瑣的。那女子見我們有些失望的樣子，便說，老輩人都說，這城垣過去比房子還高得多，后來張家來挖土墊院子，李家來挖土脫坯，加上豬拱雞刨，風(fēng)吹雨沖，就成了這個樣子。我不覺遙想我們的祖先曾憑借這城垣搏殺入侵之敵的歷史畫卷，這堅如銅墻鐵壁般的邊塞雄關(guān)越發(fā)叫我感到是那么厚重，卻又著實叫我起了些憐憫之意，便抓把垣上土在手心里細細揉去，一時不勝感慨了。

離開這短垣，東行數(shù)百步，眼前居然豁地一亮，活潑潑就生出“柳暗花明”的感覺。與村街左首一排屋舍相對，順街臥著又一道沒頭沒尾的古城垣。它遠非剛才見的那短垣可比，至少高出兩米有余，下寬上窄，窄處也要比那短垣的寬處寬出了許多，尤其比那短垣不知要長出幾十倍來。沿街并排著約有多半里許，街陡然斜斜的南拐，它也相隨著拐去了百十米，復(fù)不再見。

這一截就稱長垣吧，默默的，就像一條行將老去的巨龍爬臥在鱗次櫛比的屋舍前。從垣下看，土仍是黃褐色的，自綠草和一片片叫不出名的野花間裸露著。今春暖得遲，草勢不夠旺，可花草簇擁的那些雜樹卻仍像在一味往天上長，極高極高了。又并不成行成排，在垣土上這里一棵，那里一棵，垣底一棵，垣頂又一棵的點綴，雜亂無章地野長著。樹干皆粗，直的彎的不一，直者為白楊，彎者多是柳槐，枝椏橫生，葉子長得像嬰兒的小巴掌大了，風(fēng)來，就婆娑著發(fā)出細微的天籟之聲。不論這參天的樹們是野生的，還是栽上去的，之于這截長垣都是難得的幸事。長垣的體積比那短垣之所以要大出許多倍來，想必就大有這深深扎根厚土的樹根對它呵護的功勞吧?

趁興我們還爬上了垣頂去看，上面倒有些菜畦。一塊塊大小不等，種些韭菜、菠菜和小蔥之類，都長得綠油油的水靈。一塊新翻過的畦里散發(fā)著泥土的芬芳，一位白發(fā)皤然的老者正在栽蒜，我們便上前與他攀談起來。老者喝過些墨水且健談，見我們對城垣感興趣而愈顯出高興的樣子，指著這面垣下的又一片炊煙裊裊的人家說：一垣之隔，分城里人家，城外人家，俺這靠江的一面是城外，你們才過來的地方就是城里人家，俺這都這么叫。

向他問起九連城名字的來歷，老者微笑作答：我聽這鎮(zhèn)上已經(jīng)過世的，對九連城歷史最有研究的一個老老師講，那時，高麗一直想從這入侵我們，打仗是常有的事，修這城就是為了對付他們。說著，又領(lǐng)我們來到垣頂一呈弧形的拐彎處，指著腳下說：古城像這樣拐出一個大彎的地方，總共有九處，為了便于了望戎守，每個上面都用青磚修起了城堡，九個城堡繞著全村城垣相連。哪個城堡發(fā)現(xiàn)敵情，馬上點火報警，駐守的軍隊和強壯百姓一見冒煙，就趕緊做好迎敵的準備。九連城的名字，就是根據(jù)這九個城堡得來的。遇到要打大仗時，還要到后面的點將臺去點將呢。

點將臺——我們來前聽也沒聽說過，這可是意外的收獲，不覺興趣暴長，看清老者指的方向就要找去，老者卻又要我們等一下。我們不解地目送他快步下了垣，又進了垣邊一戶院門。他踅回來時懷里捧著什么，近了，看清是兩塊青磚。聽了他的介紹才知，早先城垣下挖出過各類瓷瓦片、琉璃珠和宋“崇寧重寶”錢等，這青磚也是他多年前在城堡窩子下挖到的，村里不少人家也都挖到過，現(xiàn)在有的房子和豬圈的墻上還能看到。他還說，我家只有這兩塊了，沒舍得用，這是咱祖宗的老古物，一直留著想傳給后人看看。

我們感激著老者的熱誠，青磚拿在手上看得稀罕。這磚足夠大的，我捺了捺，長有一尺多，寬約半尺，厚也有三寸，看樣比現(xiàn)在用的紅磚要大出一倍多，磚的表面露著一個個小白點。用手骨節(jié)敲敲，則發(fā)出叮叮的清音，細聽像有了韻律。此磚來自何處呢，老者咬定說，是取當?shù)氐狞S膏泥羼雜著小沙石燒成的，燒出的白點子就是小沙石，本地的黃膏泥又很有粘性，是燒磚再好不過的材料。我們覺他分析得極在情理，都點頭贊同。見我們拿著青磚翻來覆去細看不止，老者很有些忍痛割愛地說：你們要喜歡，就拿去。

怎好奪人所愛呢?就謝了，握別后空手下了城垣，禁不住仰頭又對那高處向我們揮手的老者囑咐道：我們進村前，見鎮(zhèn)公路邊上寫著這遺址是省市級文物保護單位，這磚你可一定好好保管著，說不上哪天有大用場呢。老者頻頻點了頭說：我懂，我懂。

再向村北尋點將臺，街口深巷間打問準確所在，本村的年少者竟多有不知。可見這古跡缺乏口筆相傳，又隱在鄉(xiāng)間僻處，漸漸被人淡忘了去，也怪他們不得。后經(jīng)院籬旁一植花的大姐熱情引路，很快便來到眼前了。

山坡里，好一方高高的土臺，怕也有三層樓那么高的。土臺呈斜式而筑，下面起防護墻作用的長長黃泥坡歷經(jīng)多少載風(fēng)剝?nèi)站模缫迅捎哺捎病Ａ瘟螏讌彩莶菔枭Ⅻc染，斜著倒著寂寂的在上面活著。靠右首挖有數(shù)十個土階，拾級而上，一眼所見是沃野，老大老大的一片，怕比十幾個籃球場合起來還大。其間不見一點高低阻隔，平展齊整，田垅縱橫成行，三五農(nóng)人正在垅間點種著苞米。土臺周邊，多是深深的溝壑和起伏不平的荒丘，把這規(guī)規(guī)整整四方型的土臺顯現(xiàn)得更加平坦。友人提出，昔日這威武的地方，除土臺遺至今日外，上面或許會再見到點什么，起碼有個哪朝哪代留下的以作詠贊的碑記之類吧?言之有理，可沿土臺周圍尋尋覓覓，除了田埂，終未再見一物。于是就不免有些疑惑，稱這土臺是點將臺未見哪本書上有記載，會不會是村人憑著對城垣的聯(lián)想杜撰出來的呢?遂渴渴的要弄個清楚，便向田里問這點將臺是真是假?

一個臉色黑紅的漢子停止了勞作，面對著我們倒有些嗔怪地回答：你這話問的怪，現(xiàn)在吃的喝的有假，古時這點將用兵的地方還會出假?平時，這里是練兵的地方；點將的時候，這土臺上連兵帶將，加上參戰(zhàn)的百姓站得滿滿的。又問他，是從哪里聽來的。再答，是從老老多少輩子就傳下來的話。你們再上前面的高坡看看，還有兩個土臺，也是點將臺呢。

土臺深處，我們早見還聳著一面高高的黃泥坡。聽了那漢子的話，仍一絲疑惑猶存。遂越過土臺，喘喘登上黃泥坡一望，真的又是一土臺伸展在眼前；再上行，高處還有一個。隨著山勢漸陡，與第一個比來，這兩個雖一個比一個略狹些，但論其高度、狀貌，又都與第一個酷似。站在第三個土臺末端陡坡居高臨下望去，三個土臺盡收眼底，疊合在一起變得那么開闊，不覺感到自己變得很是小了，小得沒了存在，心胸里卻一下異常的博大，而且濃烈地感到眼前一股說不出的氣勢迎面撲來。忽然就想，何須找什么碑文來佐證呢，即使走遍山鄉(xiāng)大野，何曾見山地里有如此多且大的土臺，何曾見土臺上如此削若湖水般的平闊?這三個土臺相依并存層疊而上，不是最宜做平時的演兵習(xí)武場，戰(zhàn)時排兵布陣的點將臺嗎?那一輩輩子傳下的史實又豈能有錯?一時間，我感覺穿越了時空，那些早已遠去的情景和聲音又回到了三個土臺上，刀劍叢中戰(zhàn)旗獵獵，向進犯的敵人催征的鼓角爭鳴……

這是怎樣的壯懷激烈，我仿佛身臨其境地被當年這土臺上的威武和雄壯感染著、震撼著。身為丹東人，我為我們的祖先曾在家鄉(xiāng)這古城書寫了抗擊外寇的英雄史詩而自豪的同時，不覺隱隱又生些遺憾了，天下的名勝大都以古跡聞世，這土城垣、這點將臺，古得跨越了幾朝幾代，而今卻“養(yǎng)在深閨”，不要說不為外界所知，即使近在咫尺的丹東人，也難說有幾人知道它。若把城垣散落于民間的青磚找回些，在殘垣上就地重修一兩個原汁原味的舊時的城堡，也將這點將臺作深入些的考察，皆立碑或撰文歷述其御敵守土的輝煌，此舉對于廣而傳播這古城尚屬鮮為人知的歷史，弘揚英勇保衛(wèi)邊塞疆域的民族之魂，以至讓它做古時我國領(lǐng)土范圍的明證，不是功德的事嗎?到那時，慕名前來游覽的人不絕于途，也未可知呢。

友人聽我如此說，擊掌叫出好來。

〔責任編輯 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