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獨語，或為歷史解密

寂靜春夜，一盞暖燈。我在燈下捧讀王鳴久的《蒼茫九歌》，宛如再一次融入楚辭的風騷和味道。余光中曾說，用藍墨水寫作的中國詩人，他們的精神源頭在汨羅江的上游。“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屈原，以他的憂患、沉思和對大千世界的體察省悟，在中華民族詩歌歷史的肇始期，便塑造了心靈的豐碑和原型，從此感召著一代代上下求索的有識之士，思維窮極八荒，技藝勢如破竹，銜接著詩歌精神的豐盈與震撼。

王鳴久在詩集的“代序”中，深刻地指出，“好的詩里，站著一個人”。其實，《蒼茫九歌》“彌漫在字里行間的體溫和氣息絲絲可辨”，那正是作者靈魂的舞蹈，是他用自己的智慧與情懷追尋遠古的神韻和豪邁而鑄造成的現代詩的璀璨華章。

在這個詩歌日益邊緣化的年月，王鳴久高度心靈化和個性化的寫作，依然充滿了人格的韌性和蓬勃的激情。到了知天命之年，一個人還能詩心不泯，赤誠依舊，實屬難得。

“生命是黃泥大道，供我們行走/文字是黃泥小屋，供我們居住/燈在太陽無法到達的地方/為人的心靈，栽一棵星星樹”

這簇“燈光”在詩人眼里，無疑是存在的確證、文明的符號和歷史的坐標。

“天有病，燈知否?”這是王鳴久望向亙古混沌和千年憂傷的泣血問詢。

華夏五千年文明史，光照日月，但也擺脫不掉負面的價值和罪惡的瞬間?！盁粝潞诎底詈?這個秘密誰都不敢點破/秘密一破就見血”，擲地有聲的言辭一旦與陳年流水簿子里躲躲閃閃記載的晦暗相對質，我們可以清晰地識別出封建集權的本質，那種明目張膽地在燈下為非作歹的事實，用魯迅先生的話就是“吃人”兩個字眼，于無聲處驚心動魄。

在歷史的屢屢劫難中，當然還有不滅的希望，用不屈的信念支撐著生命，“好燈轉身去了民間”。不僅在中國而且在整個世界，挽狂瀾于即倒不平則鳴的人物，必然成為歷史霧靄里最亮麗的光芒?！霸谏礁F水盡的時候/以紙包燈，以燈取暖/孟德斯鳩的亮眸托爾斯泰的長髯/泰戈爾的小鳥盧梭的花籃/屈原的香草魯迅的野草/顧準的藍蜻蜓盤桓其間”。這些如同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溫馨人類的不死的精靈，在王鳴久看來，“仿佛是相熟多年的長輩或老友，古老而生動地活在我們的精神邊上。”

在這首《坐在紙里的燈》中，詩人恢復了漢語詩歌被外在物欲和生存危機所遮蔽的隱匿的素質，面對好燈，“我們無法不心懷濕潤”。王鳴久帶給我們的感動，不是清風徐徐吹來的類型，而是如同一下子盎然飛騰的鼓樂，敲打得我們的神經跟著起了一種回響和共鳴。

這首長詩所輻射開來的生命意識和儀式感，令我驀然想起當年聞一多的《死水》。盡管它們的取材立意正好呈現相對立的兩極，可是那從文字深處壓抑而出的審美張力，卻活生生地創造了相近似的靈魂凝固的姿態。它們都顯露了寓動于靜的雕塑一般的渾然效果，在持久的對峙中升華出熾熱的人性。

王鳴久是向往寫出真詩和大詩的詩人。在精神價值越來越碎片化的娛樂潮流中，詩人的此番堅守，無疑具有文化古典主義的態度與現代人文特征。

詩人沒有加入到滑稽、戲謔、反諷的平面寫作模式里，也就是說，他的創造依傍的是屈騷的靈氣和精魂。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造就了王鳴久特有的豪情和氣度。

多年以來，我一直熱愛聶魯達的詩歌，喜歡他的粗糙凌厲，大氣磅礴，那種吞吐江河泥沙俱下的強烈凸現主體性的征兆，確實與艾略特的精致化的書卷氣不可同日而語。他的《馬楚·比楚高峰》，永遠活躍著“不可摧毀的，不朽的，生氣勃勃的東西?！?/p>

同樣，在王鳴久這卷長詩中，我竟然也發現了一種追求宏偉氣勢、渴望博大境界、堅持高蹈風格的真心與赤誠。這是針對當前詩歌日益柔弱化、萎靡和頹廢的不良傾向的有力矯正，是對人類精神家園面臨水土流失和過分沙化所展示出的一種有力反擊和棒喝。

聶魯達說，“我們在無止境的孤獨中前進。”真正的詩人從來都是獨語者，在一個不甘寂寞的角落面對塵世的喧囂，唱出他們靈魂中的歌謠。

《西藏之門》堪稱王鳴久向宇宙捧獻心靈瓊漿的壓卷之作，是詩人精神朝圣的真實記錄。在這首曠達恢弘、典雅端莊的史詩一樣的作品里，作者揮舞著他的銀畫鐵鉤，以悠悠我思的情懷，遨游大自然的無窮所在，追逐大生命的浩蕩，“舉大美于荒寒，作千古的展覽”。該詩充滿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人生感嘆，俯首歷史和世界的蒼茫，寄托了“天道簡，人道繁”的哲學靈性的思辨。

在這首回蕩著東方美學神韻的古拙激蕩的作品中，詩人的主體形象盡管隨著變形與超越的展開，而多多少少有些凌空蹈虛的嫌疑和影子，但是很快詩人又恰到好處地恢復了人間的個體原貌，“終難飲露餐風，羞說塵緣未斷/我是逃禪的小和尚悄悄溜出了世界屋檐”。

詩人在雪域高原的覺醒，不僅借天淖圣湖“凈我一身肝膽”，而且心領神會了“在那邊悟了，到這邊陶然/才知--世界是一個環/有苦苦的人坐在里邊，有靜靜的人/坐在外邊。而智慧之水/是那樣清淺，只需脫下/半臂衣裳，就能游來游去”。

這是王鳴久閑將雙眼閱滄桑之后所得到的升華和解脫。

“請世界把世界看好/最后，自己為自己承擔”，《西藏之門》以此句作結，畫龍點睛，傳不盡之意于言外。令讀者再度重溫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人文回聲。

《聽桑卡彈箏》，是《蒼茫九歌》里特別優美的一首相對婉約的作品。詩人大江東去的氣勢我們領略過了，再來傾聽這稍微舒緩一點的柔媚篇章，心情竟是意外地好。雖說，讀著，讀著，我們又感受到了歷史的沉重，然而那畢竟是背景或者是弦外之音。

“大雪如蝶，撲著中國紅瓦/此時，魚兒無語/鳥兒無家/?？ǎ瑱M一架斑駁古箏在小小膝前/是端坐如水的娃娃/--五指舉喙緩緩過頭/懸成了千鈞一發”。這樣充盈著娓娓軟語的動聽句子，在王鳴久的整體格調中，顯得有些異樣特別，我深深喜愛這樣的異樣和特別。就像欣賞東坡的長短句，固然為驚雷般的氣勢所折服，但也同樣心愜于他的“也無風雨也無晴”一類的悠悠別致。

“誰為歷史解密?/誰為靈魂解碼?/誰把聲音解放?/誰把生命解答?”本來是好端端地聽著古曲，卻不知不覺進入了歷史的情境和視野，這就是王鳴久的癡心和固執。

在王鳴久的精神積淀里，仿佛埋藏著無數時光的重量和歷史的憂患與滄桑?！皵登晖卤紒硌鄣住?有子懷沙，有子橫槊/有子淚灑千古江風一樽還酹江月/有子浩嘆逝者如斯”，他怎么就割舍不掉自己與往事和歷史的血脈牽系呢?是的，他不能。他把那看成是詩歌的風骨人性的數據。憂患人格不能缺位，精神魅力不能失蹤，這才是詩人心底里最真摯的寄托和守護。

在《蒼茫九歌》的九首長詩中，我以為有兩首分量最重，其一是前面提及的《西藏之門》，再就是《落日·背影》。

《落日·背影》是清朝歷史由盛到衰的一幀意象派詩畫。從1793年乾隆與英國使臣馬戛爾尼的會見開始，一直到1908年光緒帝的幽禁夢碎，詩人歷數百年風雨、陰晴歲月中人性的變遷、歷史的繁復和心靈的掙扎，刻劃了一個朝代急轉直下的命運路線以及在其中所裹挾、夾雜、埋藏抑或生發出的理想與沒落、正義和卑鄙、激情和理性的糾纏爭斗。作者將宏觀的視野和微細的形象游刃有余地結合在一起，給我們帶來了重新領會和解讀歷史的態度與可能。

他寫了東西文明的碰撞，碰撞中一個末世王朝“興于不‘滿’，亡于不‘清’”；寫了一代貪官為害社會“一人肥了，天下瘦”；謳歌了英雄志士們“用自己的沸騰逼迫死水沸騰”，“成也清澈，敗也巍峨”；乾隆的顢頇、咸豐的懦弱、譚嗣同的悲壯、光緒的凄愴……更為我們提供了一面燭照興衰成敗、歷史教訓及其因由規律的鏡子。屈子式的憂國憂民情懷，強烈的批判色彩，和聲聲滴血的詩句，讀來觸目驚心，充滿了一言難盡的震撼。

王鳴久的讀史寫史，是以詩人的角度和感覺切入的。其復雜的意象、深刻的見解和沉郁的詩情互相倚重，彼此協調，交織成了富有歷史神韻和美學光彩的心靈詠嘆調。

靜夜細讀《蒼茫九歌》，為之驚喜，為之心動，為之嘆賞。當然也有些微的不滿足和遺憾。那就是詩集里面黃鐘大呂的東西比比皆是，畢竟少了一點小橋流水的韻致。人生和人性是需要多元化的審美享受的，衷心祝愿王鳴久在未來的創作中兼顧各種寫作手段，將“一”與“多”、“簡單”和“繁復”組織成更加蔚為大觀的境界，表達內涵更為豐富充盈的精神。

〔責任編輯 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