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年豬

東北這地方，莊戶人家最有特色的節當數農歷年了。一進了年口兒，那紅紅綠綠的彩對兒，那衣褲鞋帽，那肉蛋菜蔬便擠滿了溝溝岔岔的大小集市，于是吉祥喜慶的氛圍便盈滿了溝溝坡坡。要說最早有了年的感覺且又最熱鬧的便是殺年豬了——嘖嘖，殺豬就殺豬唄，加個“年”字，便更有了濃濃的“年味兒”了。

殺年豬首先要選日子。過了陽歷年就進入了臘月，臘月多雪又嘎嘎地冷，“臘七臘八凍掉下巴。”這天然的“冰箱”，可使豬肉保鮮很久。殺豬這天，要請全了親朋好友，既要請鄉下的，還要請城里的，尤其是城里的，凡是有人領來，不管主人認識不認識，都一律熱情招待。院里院外便擠滿了小轎車、面包車，圖個熱鬧，主人也有面子，風光著呢。

這不，我的同學來電話，開頭就說他的年豬有三百公斤，大著呢，又說同學們都掛了電話，一齊來，要我和妻子女兒務必來。那話兒都含著顛顛的樂。豬有這么大，我真驚喜。想起小的時候，家里能殺頭一百公斤左右的年豬，在十里八村就算大的了。那時候，人吃的糧都不夠，拿什么給豬吃?許多人家都養不了豬。養豬的人家，便盼著過年盼著殺年豬，一年到頭，就這一天才能管夠吃上一頓肉。姥姥總是說：“家怎么窮，也要殺豬，不為大人也要為孩子。”殺豬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兄妹三人興奮得一夜睡不著覺，就盼著天亮殺豬。吃飯時，我們上不了桌，眼巴巴地見桌子上的肉一盤盤地吃光，就剩了點肥肉了。客人們吃完了，我們幾個急急地吃下剩下的肥肉，小肚撐得鼓鼓的。這時姥姥總是說：“別喝涼水，喝了就拉肚子了。”而姥姥，只能吃鍋里頭的大爛菜（酸菜）。想起這些我的心里今天還酸酸的。姥姥早過世了，可姥姥那瘦如干柴且青筋隆起的手，一把把薅來豬菜，又剁成像餃餡一樣細細的豬食，這情景，時常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驅車一個小時，我們來到同學的家。這是坐落在一條山溝里的五間大房。今年的雪大，山坡、河道、曠野都有著厚厚的積雪。老同學一溜小跑地來接我，拉著我的手，眉眼閃著樂：“看看我的大年豬!”院里院外都是忙碌的人，我說：“你忙，我自己瞧瞧。”

騰騰的熱氣從門里冒出，屋檐上的雪便融了。院里仄斜著一口大缸，盛著熱水；院角堆放了劈好的柴柈子；女人們擼起衣袖，手紅紅的，米淘了一大盆，酸菜切得像粉絲一樣細；魚、豆角、木耳，數菜齊全，蔥姜香菜末一小盆，一看這料就準備了有小半天。

圈里的豬真的很大，渾圓的身子，黑毛稀疏，脊圓且平，放上一盆水怕都不會掉下來。四個小伙子瞅瞅那豬，只見一人猛地扯住后腿，其余三個小伙子一齊壓了過去，那豬便倒在地上，嘴剛張開，一個小伙子將麻繩勒進去，麻利地捆綁幾道，那豬就只剩下哼哼了。其他三人迅速地將四蹄系了蹄扣。那殺豬的也是我同學，忙遞過一個槐木杠子，兩個小伙子抬了抬，那杠子便嘎嘎直響，另兩個小伙子也上去幫忙，四個人將豬好不容易抬出豬圈，放到了先前對好的兩張桌子上。殺豬的同學提起了一尺多長的刀子，在豬的脖子處按了按之后，便猛地斜插進白刀，又迅速拔出紅刀，那血突突地涌進了盆里，只一會兒，血便涌了大半盆。殺豬的同學又握緊拳頭從豬肚子后部推了幾下，那血繼而一股股地竄出，豬便四蹄癱軟了。

小伙子們拽著四蹄將豬放進裝滿熱水的缸里，翻了幾個個，便開始扯豬毛，一把一片白色，只一會兒那豬便成了白條。然后，重又抬上桌子，用清水沖洗幾遍；先割下四蹄，后將刀切進脖頸，豬頭便下來了，再挑開豬鼻處的皮用葛條系起來，掛到苞米倉上。接著開膛，小腸、大腸、心肝肺。一古腦兒地扒到盆里。眾人圍過來看看膘色，我的同學把手放在豬腰眼處量了量：“五指。”有人說：“還多。”城里人吃瘦肉型豬時髦，農村還是講膘色，不僅是一年的油水，也是一種榮耀。

殺年豬最好的一道菜便是血腸了。這首先得要洗凈腸子。殺年豬時最好有雪，把腸子里的臟物翻出去，腸子扔到雪上，在雪里搓揉掉腸子上的臟物，再把腸子裝進盆里用涼水沖洗凈，再用鹽搓，少說搓揉三遍，均用涼水沖洗凈，那臟氣味便一掃而凈。血腸味道如何，全靠調血。遼東一帶調法很多，通常是血里加玉米粉，腸好切，味道也好。而味道的好壞，主要的是看蔥、姜、味精、鹽等調料的搭配，還需加少量的熱豆油或煮豬肉的鮮湯。確定一下是否調好了，要先灌一根腸煮好，切成片段，客人嘗下，大家說“行”，于是正式開始灌腸。煮腸也有技巧，火候的掌握全在一根針上，用針在正煮的腸上扎幾下，不冒生血為好，煮大了易爆，生了切不住。

忙乎了幾個小時，我同學說開飯了。炕上擺滿了一桌子菜，除了年豬菜：瘦肉、五花肉、脊骨、大腸、小腸、豬肝、酸菜，還炒了豆角，燜了河魚，燉了小雞，拌了涼菜。城里的朋友說：“這菜太多，有殺豬菜就行。”我同學說：“現在都這樣。”于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說東道西，談古論今，其樂融融。席間又有兩個同學說了殺年豬的日子，要我無論如何也得來，不來不夠意思，不夠同學，不夠哥們，不夠朋友。

折騰了多長時間已不記得。炕太熱，我說我到院里站一會兒。此時夜色已降臨，月亮還沒有上來，有一顆或兩顆星兒挑在山梁，灼灼地。山坡上那片果樹在雪的輝映下，枝枝椏椏地投下楚楚的影子。這里真靜呵。我的耳邊又響起了姥姥的話：“過年再窮也要殺豬，不為大人為了孩子，為了樂唄。”

我心里酸酸的，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