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春天,熊岳八大旗之一的鑲紅旗村新落戶一個特殊家庭——被人稱為“三邊”的魏家兄妹。兄長魏松,年六十有四,細高挑,背微弓,頭發皆白,理著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分頭。破舊的中山裝胸兜上別一支鋼筆,酸酸的斯文。大妹魏竹,六十有二,個頭稍矮,微胖,齊耳短發,黑白參半,面木訥,不形喜怒,著斜大襟短上衣,布裙,標準“五四”女性打扮。幺妹魏梅,歲屆花甲,乃姐姐抻長了的翻版。松、竹、梅,歲寒三友,憑這名字,便知是書香門第之后,而且肯定有大學問。那么,“邊”又為何意呢?原來,清廷為保護龍興之地,在遼吉間設關卡邊墻,邊墻一帶多植柳樹,故又稱柳條邊。柳條邊以南叫邊內,以北叫邊外。這稱謂一直沿用到解放初期。我至今仍記得解放初期宣傳認購公債(相當于現今的國庫券)時的兒歌:“疤瘌眼子疤瘌癩,騎著毛驢上邊外,喝糊涂粥就干菜,省下錢來買公債。”這歌中的“邊外”即此意。魏家三兄妹是從邊外黑龍江白川河回來的,所以被稱作“三邊”。三邊回村時,只帶回一只柳條箱,內裝簡單衣物。在魏家大院三間東廂房(土改時其父所分得)住下。這三間廂房中間開門,松宿北屋,竹、梅宿南屋。
在我們村,魏家是大戶族,祖輩承襲佐領(牛錄),先祖曾跟隨多爾袞入關。順治爺坐金鑾殿時,魏家先祖持皇上詔書,回到遼南跑馬圈地,留下偌大一片產業。樹大分枝,傳到“伯”字輩時魏家已分為四大枝:伯福、伯祿、伯禎、伯祥。據傳,福祿禎祥之父魏老太爺有一年秋天打場打了“飽場”,本應該打兩石的稗子打了四石六斗。老謎語有一條謎面:萬貫家產蕩干凈。謎底是敗子(稗子)。老太爺嘴上不說,心里犯了核計:莫非要出敗子(稗子)啦?果然,在他的四子伯祥身上應驗了。原來,魏伯祥的獨生子桂卿不喜稼穡,嗜書成癡,人稱魏大學士。這“學”字讀xiao,陽平,非今日之大學生,亦非皇家官名,專指有學問的人,是敬詞,但也隱含迂腐之意。老伯祥為供其子完成學業,已將一半田產變賣。豈知大學士自視清高,不肯輕易屈就人下,只好回鄉繼承祖業。他不會種地,便靠吃地租過活。但他并不死心,仍把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書中自有千鐘粟自有黃金屋自有顏如玉么。據說魏大學士讀過《新青年》,擁護男女平等,蔑視“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觀念,寧可變賣田產,也要供子女讀書,尤其是送女兒上學,讀洋學,足見其眼光遠大。據說魏大學士變賣田產另有隱衷,他從《新青年》上知道了北邊的黃毛子已鬧了共產,這田地早晚也是要共產的,倒不如賣掉劃算。果然,土改時魏大學士不但免去了杖臀之災,反而被定為貧農,分得四畝土地和三間廂房,可謂陰差陽錯。解放后不久,老伴先大學士而去。大學士整日把自己關在家里,非寫即畫。寫畫之后,便將書畫貼于墻上。久之,被書畫圍在中間,多日不出。后竟死于書畫中間,族人發現時,見大學士頭伏書案,握管而死。
魏大學士先是送兒子去日本留學,念的是早稻田。魏大學士還為兒子起了個日本名字:青水一夫。魏松學成歸國后到黑龍江日本人開辦的農場任職。竹、梅姐妹則到上海西洋人辦的什么約翰女子學堂讀書,二人也起了外國名字,姐姐叫什么莎白,學會計;妹妹叫什么露絲,學醫。畢業后也到其兄的農場工作。日本人投降后,兄妹三人留守農場。農場由魏松牽頭,魏竹兼任會計員,魏梅兼任衛生員,并把農場取名曰白川農場。由于兄妹三入學的都是洋學,所以這個農場就成了洋式農場:洋房、洋廁(據考,可能是邊外農村第一所)、洋櫥、洋澡堂。用的是洋農具:洋鎬、洋鍬、洋犁、洋鐵桶。管雇工叫工友,統一發工作服,牙刷、牙粉、毛巾什么的。還給工友休禮拜天。天熱時,兄妹三人就跳到白川河里游泳,姐妹倆的泳裝差點兒把工友的眼球都勾引到水里去了。兄妹三人具有強烈的平等思想,和工友吃住條件都一樣。不一樣的是學識上的差距,因而知音難覓,錯過了兄妹三人的青春韶光。兄妹三人的烏托邦理想非但沒實現,反而被小興安嶺下山的胡子洗劫了農場。姐妹二人被搶去做了壓寨夫人,哥哥當了山寨的書記官。1946年冬,為配合土地改革,解放軍派精銳小分隊進山剿匪,兄妹三人才被救出,仍回白川農場,分得二十幾畝土地。兄妹三人不會種地,就把地又租給了闖邊外的山東農民,也靠吃地租過活。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兄妹三人雖沒被餓死,但也窮得家無片瓦了。走投無路之時,忽然想起了老家父親留下的三間廂房,便一起回到故土。魏松幾聲慨嘆,幾句“落葉歸根”,賺得族人不少眼淚。于是族人幫其修房,送來糧菜,使三邊安頓下來。
未幾,村人就發現了三邊特別喜水。一是愛洗湯,兄妹三人每周至少要到熊岳溫泉沐浴一次。當年熊岳溫泉的野浴很有名,熊岳溫泉療養院住過許許多多從中央到地方的大大小小官員和名人,據說大作曲家李劫夫曾在這里創作出了《我們走在大路上》,劉熾的《一條大河》的音樂靈感就來自于熊岳河,熊岳河北岸有一條熱沙帶,在沙灘上挖一條幾十米長的水池,地下溫水便自然涌出,水氣氤氳,且有一股雞蛋清味兒,據考證這水含有微量氚、氡等放射性元素,能治關節炎皮膚病,故野浴者絡繹不絕。但白天多為男性浴者,女人極少光顧。然竹、梅姐妹倆卻不管這些,赤條條下水,旁若無人。一回生兩回熟,久之,那些澡痞子就熟悉了三邊。有人說,那老姐妹倆還是老處女呢!一個挺懂道行的說,什么鳥老處女?看那下垂的油瓶和開襠步,沒準“石皮化貝”(破貨)。三邊洗罷,不知唱的什么歌,真格是風乎舞雩,詠而歸。二是愛趕海。兄妹三人都喜游泳,魏松在早稻田留學時,是學校競走隊員和游泳隊員,竹、梅也是約翰學堂里的游泳高手,只因當年白川河水太淺不得馳騁。這年齡加一起快到兩百歲的三邊卻經常在潮滿時到大海里游泳弄潮,不能不說是海邊的一大風景。更令人捧腹的還是兄妹的一次對話。三邊久住黑龍江,口音與遼南迥異,尾音上翹,陰平讀作陽平。那天泳畢潮退,兄妹三人趕起小海來。沙灘上有一種被海邊人稱作海腚眼子的水生動物,竹用手去捅,那海腚眼子立刻噴出一股水,并縮了回去。竹問:“哥喲,您看這是啥子喲,一捅一冒漿喲?”松過來看了看,說:“阿妹喲,這是海腚溝兒喲!”梅即刻更正說:“哥喲,這不叫海腚溝兒,學名叫海葵喲!”至此,海邊人也知道了海腚眼子原來叫海葵,足見教化之必要。
三邊愛洗澡,愛游泳,更愛干凈。初落戶時,本家及鄰居不時有人來送青菜和粽子、煎餅等。三邊當面也不拒絕,感謝有加。但有人發現,三邊總是在晚上把送來的青菜和熟食品偷偷扔掉。一怕那青菜有農藥化肥殘留,二怕熟食品有傳染病菌。那天,本家家侄看見魏松正提一籃土豆準備扔掉,便問其故,松答:“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又問當初為何不拒收,答:“拒收豈不傷人臉面。”三邊烹飪技術更特,切菜不用刀,一律是手工:撕、掰、擰、撅、摔、砸。人問為何不用刀剪之類,答:“用刀剪損傷維他命。”三邊自留地所種青菜,一律不上糞肥,不施農藥。遼南地區多沙土地,種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這里自然比不得黑龍江的黑土地,春天把種子揚地里秋天就等著收獲了。雖收獲無幾,三邊卻自得其樂:此乃綠色食品(這詞兒至少先進四十年)也!有好事者編一順口溜:三邊菜園里,一片新氣象:菜葉象篩子,豆角不爬秧,土豆象卵子,黃瓜雞巴長。
生產隊也總不能讓三邊白吃糧食,隊務會研究,給三邊安排適當工作。焦隊長問三邊各有什么特長。魏松答:“我善競走。”于是安排魏松看護海防林。魏竹說:“我學過《統計學》,勝任會計。”焦隊長說:“會計不缺,你當記工員吧。”魏梅說:“我通醫學,可以當醫生。”焦隊長說:“赤腳醫生也不缺,你管避孕宣傳吧。”(當時還沒有計劃生育這個詞兒)于是安排她管避孕宣傳。說起魏松看海防林,那可真叫絕。他走過的路,總要在樹皮上刻個記號,回去時,再按原路返回,以防“抹搭山”。寧可多走冤枉路,也從不抄近道回家。人問其故,魏松答:“此乃闖大森林之經驗。”偷樹者摸準了魏松的行走路線,放心偷樹無虞。即使遇到魏松,也能輕易逃脫,因為魏松從不跑步去追。幾個月下來,林子里丟了不少樹,焦隊長問其故,魏松答:“那偷樹賊見我就跑,我競走的能攆上短跑的嗎?”焦隊長問:“你為啥不跑步去攆?”魏松答:“犯規。”大家哭笑不得。焦隊長聽組長們反映,魏竹的記工賬記到分秒,工分沒法下。社員們也抱怨,讓魏竹記工分,沒有得滿工分的,這活兒沒法干了。于是焦隊長便問魏竹是怎么記工的,魏竹答:“工分工分,記工就要記到時記到分,不這么記咋記?”焦隊長說:“咋記?誰來就給誰畫個挑不就行了嗎?”魏竹反問:“如此記工,《統計學》原理還要不要啦?”焦隊長問魏梅避孕宣傳怎樣,魏梅答:“我給每一名育齡婦女都算出了安全期和危險期,可她們都不遵守紀律,危險期內照樣性交。”這“性交“一詞兒,在農村使用率極低,低得幾乎無人知曉。說得文雅一點兒叫“合房”,不文雅的代名詞兒就多去了,這里無須列舉。二膘子不知“性交”為何意,插嘴道:“焦隊長從生下來就姓焦。”焦隊長給二膘子一個脖子拐:“去去去,性交就是操你媽。”自此,焦隊長免去三邊職務,統統看果園去!
三邊看果園的地點是十字路口,四面都是蘋果園。兄妹三人大倒班:魏松晚八時到早四時,魏竹早四時到中午十二時,魏梅午十二時到晚八時。兄妹三人可謂恪盡職守,堅守崗位,分秒不差。對偷拿蘋果者一視同仁,皇帝老兒也不行。一日,魏松找到焦隊長,將大小隊干部、公社干部所用蘋果清單呈焦隊長過目,并向焦隊長索要罰款提成。焦隊長當場表揚了他,說:“這才叫鐵面無私呢!清單先留我這里,由我處理。”那天上午,是魏竹的班。一過路人下車問路:“大娘,請問去仙人島的路怎么走?”魏竹一聽火冒三丈,掄起木棍去攆:“你管誰叫大娘?俺是黃花閨女,你得叫姑奶奶!”問路者哪里知道有此稱謂忌諱,蹬車落荒而逃。這新聞傳到孩子們那里,于是便有淘氣包分為兩撥,一撥挑逗三邊,大姨夫、大姑父、大娘、大嬸、大奶、大姥亂叫,引得三邊離崗去追。另一撥則乘機鉆進果園,從容摘得蘋果而去。的確,對于老年未婚者的稱謂絕對有忌諱,男的最忌諱別人叫他姑夫姨夫,女的最忌諱叫她嬸子大娘什么的。這事也給了我們一個啟示:出門問路,見到中老年男女只叫大叔大爺、大姑大姨保管沒錯。原來,敢進蘋果園拿蘋果的公社、大小隊干部,都是焦隊長批準的,沒想讓三邊給記了清賬。于是焦隊長呈報大隊,三邊就別安排什么工作了,干脆定為五保戶由生產隊養起來算了。
文革初期,三邊自然成為批斗對象。三邊分別被掛了“特務”、“土匪”、“洋奴”等大牌子批斗。三邊積極配合,有問必答。造反派問:“魏松,聽說你在日本讀啥稻田學校?”答:“不是稻田學校,是早稻田大學。”“什么早稻晚稻的,都是稻子,說說你是怎么當上特務的?”“我的特殊任務就是學農學。”“你為啥叫日本名字青水一夫?”“不是日本名字,是愛國。青水是大清的清,青水一夫即大清一男兒。”“那你也是想復辟大清,給我打!”魏松連忙跪下:“別打別打,我是特務,我是日本名字,我想復辟。”造反派又問魏竹、魏梅:“你倆個為啥不嫁人?”魏竹答:“嫁過。”“就是土匪婆?”“不是土匪婆,是壓寨夫人。”“聽說你們兄妹之間關系不正常?”魏梅答:“此乃個人隱私,無可奉告。”“那你們姐倆跟哥哥究竟是咋回事?”魏竹答:“性慰。”“我知道你們姓魏!”魏竹:“是性別的性,安慰的慰。”造反派:“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們不是姓焦就是姓魏。”魏竹科班學醫,總算找到了用武之地:“從生理上講,解決性問題有兩種方式,一是自慰,一是他慰。自慰又分兩種方式:一是手慰,二是器械慰。他慰也分兩種方式:一是同性慰,二是異性慰。俺是——”造反派還從來沒聽說過這慰那慰的,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只好不懂裝懂地說:“我不管你們共同姓魏還是一個姓魏,統統回去好好反省下次再交代。于是,斗三邊草草收場。
那時期,口糧定量每人每年三百二十斤毛糧,折合成糧也就二百多斤,僅夠半年吃的。一般人家雜以瓜果蔬菜,再把整粒糧食變成面子、米查子,多吃稀的,正所謂半年糠菜半年糧,勉強能夠,不至于掉頓。三邊不會做稀飯,自留地沒什么出產,自然來年三月就沒糧食吃了。于是,魏松就夾著麻袋找焦隊長借糧。焦隊長說:“你這叫寅吃卯糧,今年把明年的糧食吃了,明年咋辦?”魏松說:“再卯吃辰糧!”焦隊長借了糧食,向魏松介紹節糧經驗,諸如“能在囤尖省一口,不在囤底省一斗”,“閑時喝稀,忙時吃干”什么的。魏松白著眼睛說:“啥囤尖囤底的,俺家根本沒囤子。再說,俺是五保戶,也不上工,沒忙沒閑,啥時喝稀,啥時吃干沒法界定。”好不容易熬到棒子灌漿,餓紅了眼睛的社員就開始偷青苞米煮吃了。族人勸三邊:“這年頭是隊長有,會計肥,十個社員九個賊,一個不偷餓死你怨誰?你們去地里掰一些青苞米煮吃,不比挨餓強嗎?”魏松說:“廉者不飲盜泉之水,君子不受嗟來之食。讀書人寧死勿偷。”于是又找焦隊長去借糧食。焦隊長說:“倉庫沒糧了,你自己去掰苞米吃吧。”魏松問:“隊長,掰多少,你總得批個數量啊!”“隨便。”“隨便是多少?”“隨便就是愛掰多少掰多少。”第二天,魏松果然給焦隊長送去一張借條,上寫“借青苞米九棒(每人每日三棒)”。從此,魏松每天給焦隊長送一張借條。焦隊長接了借條,嘆口氣說:“真拿三邊沒辦法。”冬天,三邊擠到一鋪炕上,三床被摞到一起,鋪一床蓋兩床。有道是“被蓋千層厚,不如肉貼肉”,但三邊還是凍得瑟瑟發抖。焦隊長見三邊家窗戶上沒玻璃,就派人把漏風窗戶釘上了新塑料布,派泥瓦匠給盤了爐灶,又給送去一噸煤。沒過半月,三邊就把大塊煤全燒光了,剩的全是煤面子。魏松又找隊長要煤去了,隊長說:“那面子煤可以打煤坯燒,還可以加黃土和成水煤燒。”魏松回去之后,再也沒去找隊長。一天過去了,兩頭過去了,大概到了第五天或是第六天,人們才發現,三邊兄妹赤條條地死在一個被窩里。原來他們死于煤煙中毒,狀極慘。族人收尸時,見柳條箱中有一紙條,上面寫著:
焦隊長:
松、竹、梅雖滿腹經綸,卻無生活能力,感念隊長照顧有加,使吾等茍延殘喘至今。倘有一日吾等西歸,請為吾等合葬。吾等生是歲寒三友,死亦愿為連理三枝。魏松某月某日
焦隊長派人扒倒了三邊所住廂房(因有三人橫死于此,被認為是兇房),用檁木釘了三口棺材,在西海邊挖一沙坑將三邊合葬。松居中,竹、梅分列兩側。扒房時,有人在墻縫中發現一黃皮包裹,打開,見一卷書稿,蠅頭楷書寫成。書名《鑲紅旗下》,署名:青水一夫,推斷為魏松所著。行文用文言,之乎者也,極難讀懂。但人們像讀日文那樣揀認識的字跳讀,還是弄明白了大概。書中記述了鑲紅旗百年沿革,風土人情。交與焦隊長,焦隊長說:“愚人能寫什么書,干脆連衣物破爛一起燒掉。”一被打成右派的民辦教師聽說此事,忙去搶那書稿,已剩最后三頁,連連嘆息:“可惜,可惜。”有人問他:“可惜啥?”“可惜這人才,可惜這文章啦!”人再問,那教師只是搖頭不答。從此,三邊及其文章煙消云散。
〔責任編輯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