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
有出息的作家要探尋屬于自己的文學方式,要建構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包貴韜就屬于這樣的作家。他已出版小說集《第二人稱》、散文集《午后的雜念》、詩集《午后的抒情》、雜文集《午后的眉批》,有意以“午后”來命名自己的創作。在當下,能夠找到自我是困難的,這源自社會轉型中所呈現的嘈雜、無序和混亂。在廣漠的生存困境中,文學家何為?做啟蒙者,已陷入重重困境;做建構者,基址和材料不知在何處;做解構者,快感之后是虛無;做實驗者,四處望望荷戟獨彷徨;做旁觀者,剩下的只有退出或玩世不恭。尋找切入世界的精神方式和建構屬于自我的精神世界,就成為文學家、詩人和其他精神守望者共同的時代命題?!拔绾蟆钡膶ふ液兔褪窃谶@樣一個背景下所生成的。
一、作家何以以午后命名自己的文學創作。午后不應該僅僅是個時間概念,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概念。相對于黎明或上午或傍晚或前半夜或午夜或后半夜,作家敏感于與自己個性化的生命狀態相對應的午后,并用午后來命名自己的創作。那么午后到底喻指什么呢?作家對此有過文學化的論述:“午后與傷感之間并無聯系,但是,發生在一個一度‘無所事事’的人身上,就發生了‘化學反應’。”“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骨子里的‘悲觀主義者’。當然,在我的‘悲觀’詞典里,并無消極、厭世之類通常意義的概念。所以,我在有限的午后,才能安靜下來,并把由安靜邂逅的‘詩意’,寫成這些十二行詩?!薄拔矣幸粋€缺少紀律的大腦,它不停地從一個事跳到另一個事,從一個念頭跳到另一個念頭,如果不是‘午后’這個巨大的容器將零碎的‘意念’裝載起來,恐怕也就沒有這樣一本書了。”其實,作家自己的論述觸及了問題之核,我們卻感到過于零散,也不是明晰之見。在一個夜晚的酒吧里,我和作家談到了關于午后的喻指,作家敏銳地感知我在用午后這把鑰匙開啟其文學之門。作家也在試圖解讀自己的命名,他說,午后是倦懶的,邊緣化的,困惑的,神秘的,無所適從的。作家在小說集的后記中提到自己最初的生存狀態:“那時候,我差不多是我生活的那個城市中最年輕的看門人,因為我只有十七歲。”作家在他的詩集作者簡介中再次提到自己的“身份”:先后做過招待所看門人、鄉鎮公務員、工廠工人、報刊編輯記者、廣告公司經理等”。這些臨時性的職業,從一開始就使作家陷入作為一個“人”的物質層面的生存困境。正是這物質生活的困境,偏偏又激發作家試圖用文學實現方式來解救物質層面的生存困境。混亂的無序的現實,使作家在文學上不僅沒有建構自己的理想境界,而又陷入精神層面的生存困境。正因這原初的雙重困境,我們才有理由解讀午后的喻指,應該是焦慮。焦慮來自現實,焦慮來自壓力,焦慮來自生存的邊緣化,焦慮來自理想的喪失,焦慮來自價值的迷失,焦慮來自于被遮蔽,焦慮來自想改變又無力改變、無力改變又必須改變。
很有意趣的是這種生存的焦慮,在包貴韜的小說和詩歌中,多為揭示、批判、反諷、諧謔,表現作家與現實對立對抗的緊張關系,我們可以稱其為向陰性寫作;在包貴韜的散文和雜文中,多為認知、抒情、賞玩、詩化,表現作家與現實相融相親的和諧關系,我們可以稱其為向陽性寫作。表面上包貴韜向陽性寫作似乎和午后無關,似乎和生存焦慮無關,其實,兩種向度的寫作,分別構成失樂園和復樂園主題,本質上都源于焦慮。就其思想意義的開掘,我更尊重作家站在人本主義立場上,直面生存的困境和焦慮,通過運用揭示、批判、反諷、諧謔等手段來實現批判主體的在位。就其生存策略的拓展,我同樣尊重站在人本主義立場上,舒緩生存的困境和壓力,通過運用認知、抒情、賞玩、詩化等手段來實現理想主體的在位。作家稱自己是一個骨子里的“悲觀主義者”,由此來判定,作家對其舒緩焦慮的向陽性寫作的媚俗傾向是有所警覺的。但“悲觀主義”的向陰性寫作,不同樣存在“虛無主義”的陷阱嗎?與午后相對應的生存焦慮,還可以細化為環境非人化的焦慮、價值迷失的焦慮、理想缺位的焦慮,主體虛無的焦慮。
二、以人文知識分子的批判的立場,直面環境“非人化”的生存困境。人文知識分子之所以成為批判者,是因為任何時代都不能缺失良知和理性。故而,人文知識分子不斷重復著被流放、被迫害、被殺戳的命運。我曾經把是否為“批判者”作為衡量人文知識分子的基本條件,其道理就在于此。包貴韜作為“批判者”是出色的,在這里我想全文引用《鋸木場》這首詩:“我從一片落葉開始,想到/鋸木場,想到堆起小山的/圓木,從寬大廠房的窗子里/溢出的木屑,想到/用彎刀將樹皮徹底剖凈的/工人,他們的手藝可以和屠夫媲美,想到/電鋸尖利的嘶叫,以及/鋸木場周圍尚未成年的樹/最后,我想到那些被剖成/兩寸厚的木板/它們可以做成棺材”作家深陷“批判主義”藝術話語中,以深邃的理性力量和飽滿的藝術感染力,直面環境“非人化”的生存困境,集合了現實主義的批判力量和后現代主義的表現力量。雜文《從圖瓦盧“淪陷”說起》也是一篇堅守“批判者”立場的佳作,只是作家把視角拓展為“人類”。南太平洋的島國圖瓦盧由九個美麗的小島組成,最高海拔是四點五米,但太平灣海浪已達到了三點二米,由于溫室效應,冰川融化,海平面不斷上升,未來幾十年內,太平洋將淹沒這九顆美麗“珍珠”,圖瓦盧可能舉國成為“環境難民”。表面上看可能是環境問題,其實文章的真實目的是道出人類是人類的災難這一真實的主題。文章平和流暢,但寓意深刻。作家這一批判立場,說穿了,是人文知識分子的人本主義立場另一種實現方式。
三、以人文知識分子的啟蒙立場,直面人的價值迷失和錯位的生存困境。人只要生存,就要體現作為“人”的價值。然而,現實的殘酷性和荒謬性,人們又常常陷入價值迷失和錯位的困境,作家直面價值迷失的途經有兩個,一個是對造成價值迷失的現實進行無情的批判,一個是通過作品來實現對價值迷失困境的突圍。小說《老樹》是作家早期的作品,作為樹,其最高價值是成為棟梁,然而不幸被刮倒了,作為棟梁的最高價值已成為不可能,經過雕塑家的匠心,這棵樹最終被雕成矮墩墩黑漆漆的坐墩,生命由成就大廈的棟梁之才異化為屁股下的坐墩,其作用在于啟蒙意義的警醒。小說《大院》描寫的改革開放前后大院中的生存狀態,那個在五六十年代大名鼎鼎的名角泯滅為大院中一個普通老女人,并無人知曉。老女人去世不久,“一輛皇冠停在小院外。一輛藍鳥停在小院外”。五個滿面油光,穿戴氣派的拜訪者沒有從老頭(老女人具有傳奇色彩的伴侶)那里得到任何紀念品。而老頭臨終前看了一眼身旁的包袱也死了,大院的人們打開包袱才知道包袱里是一套鮮艷的戲裝。作家傾情于名角的人文價值。然而在嚴酷的現實中,這大名鼎鼎的名角人生價值只能萎縮為不為他人知曉的包在包袱里的一套戲裝。這種人生價值的迷失令人扼腕嘆息,作家的批判也好,感嘆也好,深思也好,啟迪也好,他都在努力把悲劇中痛苦的人性現實揭示給讀者,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有所覺醒,有所行動,捍衛人的尊嚴和權利,這便是啟蒙者的使命。
四、以人文知識分子的守望立場,直面主體喪失的生存困境。人只要生存,就要構建理想。然而,社會的轉型,舊的社會理想已成為消解的對象,新的社會理想又茫然不知何方,人的社會理想的喪失決定人的主體身份的喪失,這種生存困境構成作家的“困惑中尋找,尋找中依然困惑”寫作狀態。小說《橋》的主人公是一位想成為詩人的農村青年,他和我來到橋上,他與橋對話。橋下一個精壯的漢子趕著驢車走過,沖這邊喊:“你們坐在這兒干什么?”我惡作劇地回答:“我們正和這橋聊天呢?”當我問朋友趕車人是誰時,朋友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俺哥”。一個農村青年確定了成為詩人的人生理想,實際上卻是十分蒼白的“與橋對話”實現狀態,這種飄浮的“與橋對話”外在努力,依舊無法改變他的農民的主體身份,而朋友的身份只能在理想和現實之間迷失。小說《太陽出來暖洋洋》的主人翁金利是個牛倌,戀人敏子也希望金利像敏子父親希望的那樣“能干出個樣兒”。而金利最后人生是幫助敏子父親出去銷煤。作家雖然給金利的命運以些許希望的光亮,但金利最終能由牛倌變成煤販子嗎?這種成為商人的理想仍需要接受現實的考驗。有意思的是,包貴韜筆下的人物構建人生的理想雖然是現實的,但明顯缺少強有力的沖擊力,這可能與作家的心態有關。所以,作家只強調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從來都不說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文學作品所缺少的正是這種至關重要的“理想之光”。
五、以人文知識分子的建設立場,直面被遮蔽被邊緣化的生存困境。前人和他人繁富的文學創作活動,常常遮蔽了你作為作家所進行的種種努力,你不安于被遮蔽、被邊緣化,可是被遮蔽、被邊緣化一直都是作家的生存困境。讀包貴韜早期的文學作品,總覺得他以邊緣人的心態,遠遠地站在那里,像一個看客。但我們會發現,作家一直在用個性化的創作從被遮蔽被邊緣化的生存困境突圍。他的詩歌創作以精制的十二行和通過敘述的方式實現開掘尋常事物詩意來突破遮蔽,閃現出獨特的品質。他的雜文,是一個建設者的姿態,關于人文精神的思索,關于城市的文化建設,甚至是新詩的理論建設,都做出了積極的探索。
包貴韜還很年輕,要走的文學創作之路還很長。關于“午后”作為個性化的精神容器,我們期待他在未來的歲月里,能盛裝更多的探索和突破。
〔責任編輯 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