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進城的樹
今天我很聿運,和一棵樹同時進城。
那是一棵生長在鄉野里的大樹。在它的記憶里,只有打柴的老人、牽牛的小孩,在它的樹陰下憩息。它粗壯的身子,不知被牛繩系過多少圈,被娃們張開的手摟過多少回。只是它進城的過程被剛進城不久的我看見了。
我看見龐大的掘土機在它的四周刨開一個大坑,許多人用鋒利的鋸刀和鐵锨,鋸斷它的枝椏,切斷它的根須。它被草繩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起來,就像一個被繃帶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傷員。幸好樹不會說話,不會喊叫,不會呻吟,所以對它的斷手刖足,人們可以熟視無睹,心安理得。
樹就這樣進城了。它被栽在城里最顯眼的地方。廣場、小區、公園、別墅,一棵又一棵,一排又一排,它們成了城里亮麗的風景。
一日又一日,一年復一年,樹們開始在城里生出新根,開始把新根扎進城里的土地。而那些留在鄉村里、被斧鉞斬斷了的舊根,早已腐爛。
它們又長出了新枝,并且一節節往上竄高,可總是被比它們高出許多的大樓阻隔。它們看不見鄉里墟間裊裊升起的炊煙, 聽不見桑樹巔上那聲打顫的雞鳴。可它們是城里的風景。俊男靚女,香車寶馬,都在它們身下駐足。它們享受到了城里。人的榮光、贊譽和幸福。
在鄉村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千年,它們也成不了風景。鄉村是不需要風景的。鄉村只關心張開的嘴巴、空癟的肚子。鄉村的一切都是為城里準備的。只要城里要,鄉村就給。蓋高樓,修馬路,做廣場,大片的田和地,只管拿去。更何況幾棵樹。城里是講究速度和效率的。摩天大樓可以一夜冒出,可一棵大樹卻要一年一年一日一日慢慢長成。在這個一切速成的年代里,八歲就可以當作家,十三歲就可以做媽媽,連吃飯都吃快餐,如何等得及讓一棵樹慢慢長大。
于是,一棵棵鄉間的大樹,就這樣進城了。
一塊遺落在街道的磚頭
一塊磚頭,不知被誰遺落于街道。腳步匆匆,車輪滾滾,沒有誰的目光在它身上停留片刻。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想著昨天成群結對進城的伙伴們,此刻在哪一座高樓上增加著城市的高度,讓城市更加居高臨下地俯瞰鄉村。腳手架上.那一雙雙曾構造出它們的粗糙大手,又在用它們的身子一疊疊地阻隔鄉村眺望的目光。
它靜靜地躺在冰冷的街道上。厚厚的水泥,已隔斷了它和泥土的惟一親情。它已感受不到泥土的溫暖和芳香,就像城里人,已記不起留在鄉村的根。他們用水泥和瀝青,遮蓋了泥土,再用高高的樓群,代替了泥土上長出的林木。
晨跑途中,我無意碰到它堅硬的身子。透過母親縫制的布鞋底,它的疼痛已觸動我麻木已久的心靈。我俯下身仔細端詳:方正、樸實,甚至還保持著火焰的最初形狀;如此的倔強、堅忍,龜裂的橫紋如父親手掌上一道道皸裂的創口。
我把它緊緊地揣在懷里帶回家,放在后院花壇里,讓花的靈魂永遠伴隨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