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對魯迅、胡適等人當年的日常生計感興趣,也曾想自己找些史料來讀,可手頭工作繁雜,兼秉性疏懶,一直未能如愿。半月前,忽聞陳明遠先生《文化人的經濟生活》大作出版,寫的止是蔡元培、魯迅、胡適等人的筆墨營生,連忙往書店搜尋,跑了一個下午,終于購得,喜不自禁。晚飯后展讀此書。果然史料豐富,論述翔實,立意頗高。費時三日讀畢,多年來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許多疑惑也從書中找到答案。
一個人,不論他才品多高,所學所著與現實社會多么不著邊際,他都要與生活打交道,都離不開經濟,這真是一件無奈的事情。多少文人做過才子佳人夢,夢想在某個夜晚或午后天神降凡,于萬千人中選中自己,名利輕易到手,且無須再為生計奔波掙扎,從此可以一心一意讀書治學。這種想望雖然奢侈,幾近荒誕,卻并非沒有一點道理。所謂“衣食足而知禮儀”,文化總是人的基本生存滿足以后的事情,是人在一定物質和經濟基礎上的超越要求。文化人,多期待自己能與現實生活保持適當距離,且衣食無虞,這樣,才能思考,才能學問,才能審美,才能寫作。可查諸歷史,從古到今,從中國到外國,除了達官顯宦、王公貴族,普天下沒有幾個文人有這等福氣和運氣。惟其無法逃離又至關重要,從一個文化人的經濟來源和對生活的態度上,我們方可看出他的為人和品格,讀懂他的內心,見到他在俗世的境遇和掙扎。同時,從文人的際遇和生存狀態中,我們也可看出一個時代的風尚,一個國家和政權的性質,以及一個社會的文明水準。
陳明遠先生查閱大量檔案資料,其中找到《1919年1月份北大教職員薪金底冊》,參考歷史上生活必需品及日常飲食的價格計算,確認陳獨秀任北大文科的“學長”月薪300銀洋(合今人民幣12000元),胡適任文學教授月薪280銀洋(合今11200元),李大釗任圖書館主任月薪120銀洋(合今4800元)。魯迅當時在教育部任公務員,月薪300銀洋,與陳獨秀相等。另有資料表明,錢玄同、劉半農等人,月收入都在200至300圓之間。
當時北京的一般生活水平是怎樣的呢?陳明遠先生據史料分析,20年代“四口之家,每月12圓伙食費,足可維持小康水平。”當年城內一座8—10間房的四合院,房租每月僅20圓左右,一間20平米的單身宿舍,月租4—5圓。魯迅一度租用的磚塔胡同61號,3間正房月租金8圓。他的女傭除了全包食宿以外月工資2—3圓。較為有錢的文化人,全家每月生活費(食物、房租、交通費)80圓,已經很寬裕了。魯迅一家四口每月開支還不到此數,因此能夠盈余很多錢逛琉璃廠選購古書、文物。
現在時常給報紙雜志投稿的人都知道,許多報刊都有拖欠作者稿費的事情,筆者也不止一次碰到。所以,我特別關注上世紀20—30年代自由撰稿人的境遇。陳先生通過對柔石、李金發、丁玲等人的研究,為讀者介紹了相關情況。像柔石,1928年只身來到上海,住在一親戚家,靠賣文為生,起初報館給他的稿費是千字2圓,度日艱難,不得不舉債。后來幸得魯迅賞識提攜,才在文學界站穩腳跟。1925年,丁玲和胡也頻住在北京郊區,一天只剩下一塊銀洋,還來了客人,就用這一塊銀洋辦了晚餐招待。第二天,丁玲、胡也頻兩手空空步行40里路,進城找朋友借錢。丁玲當時只能發表一些小文章,得到幾塊錢稿費,加上母親每月寄來的20圓,勉強維持生活。由這些情況看出,那時的文學青年,在未成名前,日子過得也非常艱難。但稿費雖然低,被拖欠的事情似乎極少。
1922年,時年28歲的金岳霖發表了長文《優秀分子與今日的社會》,提出了他的四個希望:第一,希望知識者成為“獨立進款”的人,靠自己本事吃飯,不依附于權貴,實現獨立人格。“我開剃頭店的進款比交通部秘書的進款獨立多了,所以與其做官,不如開剃頭店:與其在部里拍馬,不如在水果攤上唱歌”;第二,希望知識者不做官,不當政客;第三,希望知識者不發財,不做金錢的奴隸;第四,希望知識者能有一個“獨立的環境”,要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
80多年過去了,讀陳明遠先生此書,我們會發現自己常常陷于帳惘和感嘆中,我們仍沒有擺脫魯迅、柔石等人的焦灼與困厄,蔡元培、胡適、金岳霖的理想,也仍然是我們努力達到的。別的不說了,就拿文化人的經濟生活而言,也是令人不勝感慨的。在“官本位”文化深厚濃重的中國社會,現在有幾人愿意在水果攤上唱歌,而不是到政府部門做秘書?同樣,在商品經濟統御一切、商品交換意識空前普及的今天,有幾個文化人不渴望發財?凡有些文化的人,旨定都不愿做金錢的奴隸,可是,在由權力和資本共同操縱的商品社會中,他們要先生存下來呀!而作為一個文化人,如果他不依附權貴,如果他想保持某種程度的獨立和尊嚴,如果他還想說出幾句真話,他的生存恰恰是極不容易的。
文化人因為有知識,有學養,因而大多是敏感的,有些人還頗矜持,對自由和能從事創造活動的空間都有自己的期盼與要求。前面提到過,許多文人做過才子佳人夢,那種夢想其實也可讀作在嚴酷生存壓力下的一種幻覺,一種逃脫的想望,也僅僅是想望和幻覺而已。如果條件允許,文化人肯定是愿意自食其力的,是愿意靠向社會提供高品質的作品,換回金錢、衣食、社會地位和生存所必須的一切的。前提是,應該有一個相對寬松、自由的空間和公平的競爭環境,市場不能受到非經濟因素的宰制。文化,說到底是精神自由和思想創造的活動,是有才華和創造能力者對真、善、美苦苦尋覓的結果,是一些靈魂高貴的人憑其品行、才智的超越追求。純正的文化人,從天性深處肯定是厭惡官場的,是看不慣官衙陋習的,他們最怕官員的約束,最怕權力進入、干預、操縱文化的運作。因為,權力和官員的介入,將擾亂文化市場的秩序,使公平、公正的評價標準和體系無法確立,文化人的創作激情會被淹滅,他們得以揮發才華的空間更無從談起。如果,權力還占有了最重要的文化資源和領域,以種種規約來劃定文化產品的生產范圍,并以“不服從者不得食”的態度下令對膽敢違抗者封閉市場,那對文化人來說是極不利的了。
當代文化生態的一個耐人尋味的地方是資本的介入。尤其是近年來,隨著資本的聚集及其成分的演化,某些大資本在尋求政治權力支持的同時,也有意識地在文化界尋找代言人。不久前,《廣州日報》披露:“一些經濟學家的年收入在百萬元至數百萬元,在國內利益集團中擔任獨立董事的經濟學家有鐘朋榮、吳敬璉、魏杰、盛洪、張維迎、張曙光等,他們的收入來自于講課費、咨詢費、項目費等許多方面。”人們都還記得,在2004年著名的“郎顧之爭”中,格林柯爾老板顧雛軍在北京召集經濟學家反擊,張維迎出面力挺,批駁郎咸平。本來,資本參與文化運作,在一個商業社會是很正常的事情。文化要借助資本的潤滑,資本要靠對文化的投資和推動謀利,80多年前,蔡元培、胡適等人自己還出資并募集資金創辦文化實體。但類似顧雛軍雇傭經濟學家為自己說話,一些擔任重要公職的經濟學家還兼任某些利益集團的“獨立董事”,就讓人難免憂慮了。因為,作為一位曾兼并和改組數家大型國營企業的老總,顧雛軍肯定要與一些政府部門打交道,要涉及許多政策方面的事情,有著名經濟學家為他講話,為他的決策行為提供支持和學理依據,會使他在與政府及有關各方的談判中有力的多,可顧最后恰恰是涉嫌經濟犯罪特別是“披露虛假信息”而被查處的。至于鐘朋榮、魏杰、張曙光等人的“獨立董事”,其“獨立”二字,不知該作何解,能做金岳霖談到這兩個字時那樣的理解嗎?恐怕很難。因為既然拿了人家給的薪金,自然要為人家講話,以這些學者兼有的公職身份,講山話來分量當然非同尋常,如果他們把帶有傾向性的意見提到政府部門,或在某個決策會議與場合說出來,自然,資本集團的利益就會受到關照。我們看到,聘請經濟學家擔任“獨立董事”的利益集團,有些是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產業或企業,近年來國家政策明顯向它們傾斜,而民眾利益卻被損害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了。
應該指出,官僚機構日漸膨脹,權力占有和配置各類資源的同時演化為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團,是當代中國最觸目驚心的事情。據披露,僅每年官員所用汽車,便耗費公款3000億元。近年來,隨著社會分化加快,利益原則的凸現,龐大的官僚集團維護既得利益的自覺與舉動越來越明顯,有時竟然不加掩飾。這些年,用各種手段特別是在“尋租”活動中積攢了大筆財富的官員們,通過子女赴國外留學、送親屬到外國定居等方式,已經轉移出不少,可仍有一些人的財產無法轉移,這些人居然有能力說服中央政府,在2004年11月,頒布了《個人財產對外轉移售付匯管理暫行規定》,其主要內容是允許大陸居民在移居海外時攜帶個人財產出境,并且對轉移出境的財產不設上限。有學者將這項規定稱為“一紙為貪官放行的財產自由轉移令”。這件轟動一時的事情,證明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強大,“權貴勢力綁架國家”,已經是我們面對的一種現實。另外,“醫改”的走偏、汽車業被列為支柱產業、電信產品價格的居高不下,也都是既得利益集團足以影響政策走向的佐證。事實表明,許多政策在討論、制定、修改的過程中,常常受到既得利益集團的影響和制約,最后出臺的政策,也向這些集團的利益要求明顯傾斜。
在各種事業單位和政府部門供職的文化人,有許多機會和條個件看到或辨識出權貴集團的貪婪與虛偽,卻極少有人出面指斥。不少人在震驚于權貴集團肆意弄權為一己利益服務的時候,已難有道德的義憤,更多的是艷羨,是嫉妒,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有這樣的權力和機會。為獲得這樣的權勢,為使自己的生活和社會地位得到改善提高,他們開始投機、鉆營、攀附,變得像政客一樣。我們可以經常看到,在各個文化種類里,都出現了一些為權貴歌功頌德、藝術水準卻難以恭維的作品。有些人通過努力,終于獲得了權貴的青睞和贊許,得到了翹首以待的一切。他們的成功,又引來無數模仿者和追捧者。國內這些年難以產生高質量的文藝作品和學術著作,也許一個重要原因即在于此。不能不說,權力和金錢的引誘、干預和統制,損害了我們的文化生態,傳遞了太多錯誤的市場信號,混亂了價值標準和體系。在這種背景下展現的當代中國文化,在許多受眾那里已喪失了信譽和影響力,處于價值迷失和市場不景氣的雙重危機中。
令人頗為難堪的事實是,蔡元培、魯迅、胡適、金岳霖等人代表的文化傳統,在當代中國香火不旺;那些人對學術良知的堅守,對官衙和資本有意保持的距離,對正義的吁求,對底層民眾疾苦的關注,當然也有承繼者,但卻稀少、分散,相互之間確少聯系,很難形成一種力量。近些年來學界的明顯動態是學者的“學院化”和“體制化”,在“學術規范化”的告誡下,不少學者探賾索隱,埋頭學問,對變化劇烈的現實社會不聞不問。這正迎合了這個分工越來越細、各類人群利益日漸分殊的時代,也契合了權力對學術的某種要求。在各行各業各門學科都忙于自身“建設”,并為利益和地盤精打細算的時候,幾千萬產業工人下崗了,失業了,與此同時,廣大貧瘠、落后的鄉村,還向城市移動出幾千萬的農民工,加上城市其他一些邊緣群體,這些人群就在我們華廈高聳、燈紅酒綠、跳躍式發展的城市里,每時每刻都在窮困、焦慮、辛勞、無望中掙扎著。而我們文化界的諸多人士,卻少有人為這些貧弱者代言,少有人為這些“被損害與被侮辱的人”講話。沒有人再寫魯迅《一件小事》那樣的作品了,還有誰像夏衍那樣為寫《包身工》到工廠去實地調查呢?也難怪,現在大家都學會照顧自己的經濟生活了,誰也不管別人的事了。在這個年代里,一個文化人,一個別無所長只會擺弄文字的人,如果不是某門學科的專家,從事的文化種類也非熱門,如果還由著自己的性子,對權力持清高態度,不愿靠近并攀附,同時又冷眼看待資本集團的生長,不肯離開懷疑與批評的立場,那你多半會有一種孤立鬧市的感覺,你會首先面對自身的生存問題,也就是說,你將如何經濟?
可我們這個在過剩的欲望中飛速旋轉的社會,這個層出不窮著種種問題和憂患的老大國度,是需要一批雖是社會賢達、名利雙豐之下仍不忘民眾疾苦的文化人的,時代希冀和呼吁著蔡元培、魯迅、胡適等人的再生,它渴望再出現一些“在無希望中尋找希望”的人,它還召喚那些忍受著自身的貧寒為大眾利益奔走、為正義和社會的前途苦苦探索的人打起精神,作韌性努力。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