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莎”的背影還扭扭捏捏地在全國各地逶迤著,“龍王”又來了。“龍王”沒有“麥莎”那么溫婉的名字,也不是神話里那個能祥云呈瑞祈雨就來雨的龍王,“龍王”是臺風的名字。
我們縣叫平安縣,可是從我有記憶起似乎每到夏天這名字就具有了諷刺意味,因為每年夏天都有臺風,而且每年都不止一次。根據同事的玩笑,大概平安縣每三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人的親戚朋友或者親人被臺風奪去性命的。后來我成了縣里的工作人員,對臺風簡直就恨之入骨了。因為每次臺風還沒到,臺風預警就把我們忙個半死。現在“麥莎”的屁股還沒擦干凈,“龍王”又逼近了。平安縣城周圍群山綿延,每次臺風都少不了山體滑坡泥石流,嚴防死守過山公路就是我的任務。
預報“龍王”十二點到,上級要求十一點封路,也就是說,我要守著這條是非不斷的公路看著臺風掠過。路障外頭民聲鼎沸,封了這條路,他們要繞道兩個小時,一批又一批的路人重復著憤怒和指責。我已經口干舌燥地表示了無數次,抓緊時間回家躲臺風去吧,浪費口舌只能增加撞上臺風的危險。
眼看著公路上的人影車行漸漸稀疏了,我知道,“龍王”真的就要到了。
哎,讓我過去。一輛普通的捷達,司機很傲氣地叫我,用下巴示意那個路障礙他事了。
你沒見有警示牌嗎?“龍王”就要到了。我把龍王兩個字的音咬得很重,還用普通話又強凋了一遍,怕他是外地人。
知道我是誰嗎?這么跟我說話,我有要緊事。
我忽然想起了小學就學過的列寧和士兵的故事,把腰板挺直了,說,不管你是誰,這條路都不能過。臺風來了這條路被泥石流沖垮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三,它已經被整修過無數次了。你不想被臺風卷下山谷吧?
怎么說話呢你,叫你們縣長跟我通電話。
我意識到問題有些嚴重,開口叫我們縣長,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我從來不敢給縣長打電話。山頂的渡假村遠近聞名,是平安縣的招牌,這人看來也是沖著它來的。我看了看他的車牌,似乎是私家車。以前大官兒來都是公車,老遠看到車牌就知道了,難道現在都喜歡微服?于是我把口氣放緩了一些,我們縣長今天不上班。
那打他手機,攔我的車,問他這個縣長還想不想干了。
對不起,我沒有縣長的手機號碼。
他的口氣讓我產生了一絲懷疑,我也見過一些大官兒,但沒這么說話的,不會是冒充嚇唬我的吧。我又看了看車,車里還有個少婦和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看樣是一家人。
你們縣長請過我很多次了,現在我難得趁著周末帶著家人回來支持縣里的旅游業,你讓我打道回府?再說了,這才十一點半。
看來他想給我做思想工作,我放心了。
山上渡假村的人基本上都撤下來了,即使留守的工作人員也都是有安全保證和經驗的,游客就更不能讓你進去了。臺風是不會準確地跟著預報來的,臺風提前到了怎么辦?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小家伙,打起官腔來了,知道我是誰嗎?
他火了,側身掏出手機,胡亂撥了一陣,接著向我招手,你聽聽你們縣長怎么說。
竟然真是縣長的聲音,我怔了一會,只聽清縣長的一聲呵斥,你知道他是誰嗎你攔他?
捷達驕傲的背影漸漸變小時,屋里預警標志變成了黑色。熟悉的呼嘯在山體間橫沖直撞,撞出怪異的聲響。我暗暗祈禱,這次的準備工作做得非常完善,說萬無一失有些過了,但是除了那輛捷達,我可是連一只螞蟻都沒讓過去。
“龍王”的來勢名副其實的洶涌蠻橫,而且,臺風的副產品能有的它都帶來了,狂風、暴雨、泥石流,平安縣所有的角落“龍王”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跡,一絲不落。
我沉沉地睡了一天之后,“龍王”晃著身子已經走了。到了單位,縣長正在準備開會。看起來他心情不錯,所以會上傳達上級領導的指示時語氣舒緩,語調輕快。這次“龍王”過境,全縣只有三人在渡假村下游十公里處的山體滑坡中遇難,死亡人數比起往年下降七八成。
我心里咯噔一聲,扭頭看了看縣長,疑惑道,死亡三人?
哦,是的,目前這三人的身份不明。所以說這次的準備工作整體是不錯的,但是個別崗位上還是出現了疏漏,所以市領導也特別提出了批評。
我感覺到縣長看了我一眼。這樣的目光在三天后還有,在電視里的表彰大會上,我感覺到它一直在我身上轉悠著。站在臺上接受鮮花牌匾和掌聲的時候,從頭到尾縣長都在笑,邊笑邊用那樣的目光四處搜索,似乎就知道我在看他。
表彰會回來那天,縣長臉上寫滿著春風得意,一直在我們辦公室轉悠。他說話,我聽著,一直在想那個人到底是準,他問了我兩次,縣長訓斥了我一次,可是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嘀的一聲,傳真響了,市里來的,通知縣長參加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的追悼會。我把傳真遞給縣長時他嘀咕了一句,看來算是因公殉職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縣長用怨怒的眼光瞪了我一下,追悼會有那么可笑嗎。
我拼命忍了忍,終于還是又笑了一聲,說,不是,我終于知道他是誰了。
(于衛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