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前20分鐘,電梯通常是超負荷的。但今天,站在底樓電梯口的只有我和哲桐。想象著一分鐘后,我就要和他一同站在一個不足三平米的方盒子里,我就不安起來。從底樓到25樓,至少需要90秒,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應該和他說些什么,對他保持怎樣一種微笑。沉默會令我們非常尷尬。
我很清楚,我不能把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在那樣觸手可及的距離,在那樣安靜得可以聽見彼此呼吸與心跳的地方,我怕自己會露出破綻,那會讓我狼狽不堪。我已經把自己的心思掩藏了11月又23天了,我準備繼續在他面前把戲演下去,我必須小心翼翼,不露出一絲作戲的痕跡。
片刻前,我們已經打過招呼了——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和一句沒有感情色彩的“早上好”。他還恰到好處地保持著一個男上司在女下屬面前的矜持。然后,我們盯著電梯口,無話可說。我盼著有人來,但好像整座樓的人都去度假了,在我們踏進電梯時,解圍的人還沒出現。我本來想找個借口,比如對他說我要去買一卷面巾紙,逃離出來,又擔心他嗅出一些暖昧,這更糟糕。于是,便硬著頭皮,和他進了電梯。
這是我來嘉德公司后,離哲桐最近的一次。他就站在我的左側,我們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1米,這是一個我渴望又慌亂的距離。他挺拔修長的身體筆直地繃著,眼睛一直盯著電梯的指示窗,這讓我輕舒了一口氣。我又期望他轉過頭,看看我,我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的職業裝,出門前我在鏡子前打量了自己很久,我為自己的優雅、干練、成熟又生氣蓬勃欣喜不已,我不是那個剛進公司時和陌生人說話都臉紅的大學畢業生了,我和哲桐的差距正在縮小,我期待著他偶爾能注意到這些,他不會只把我當一個小女生看待吧?
但哲桐沒有領會我的心事,他的眼睛固執地盯著前方,我有些沮喪。電梯到18層樓時停了下來,我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我知道會有人進來了。但電梯門遲遲沒有開,哲桐伸出手,拉住開門鍵,卻沒有反應。哲桐說:“可能電梯出了故障。”我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恐懼感剎那間包圍了我。“別擔心,很快就會好的。”哲桐的聲音低沉而柔和,有點像一位兄長安慰驚慌失措的妹妹,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作為我們的老總,我已經習慣了他帶著明顯的冷峻和理性的聲音。
就在這時,我感到了電梯正飛速地下墜,電梯里的燈也滅丁,黑暗中,死神突如其來。這次,我連尖叫都沒來得及發出,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惟一的反應是一把抱住哲桐,就像一個漂在海中的人抱住一根粗大的樹干。哲桐的雙手已經伸展開,他的懷抱留給了我,一切都自然而默契。在我們身體緊緊相偎的瞬間,我忘記了死亡正逼近我,用這樣一種與愛的人相擁的姿式,我可以從容地面對一切,包括災難。但電梯并沒有重重地砸向大地,它在下墜了近10秒后,發出一聲怪異的巨響停了下來。我們從地獄的門口停了下來。我喜極而泣,哲桐輕拍著我的背說:“沒事了,沒事了,這只是電梯和我們開的一個小玩笑。”
我和哲桐依然緊緊地擁在一起,我們沒有分開的意思。他緊環著的雙手向我傳遞著這個信息。我的雙手在他的后腰打了一個結,我們像經歷了一次死生浩劫的戀人,盡情地享受著這寧靜和踏實的幸福。但我很快又意識到,我們并沒有完全脫離險境,電梯隨時都有可能繼續下墜,我在哲桐懷里劇烈地顫栗起來。
“我們差點成為本市第一例被電梯摔死的倒霉鬼,如果真是那樣,明天的報紙的頭版標題肯定是:俊男美女遭遇死亡電梯。”哲桐輕松的語調感染了我,我笑出了聲,我想我們大約不會有什么危險了。哲桐騰出一只手,按響了警鈴,他俯在我耳邊說;“別怕,很快會有人來幫我們的。”我驚魂未定地問:“如果電梯再次下墜,我們怎么辦?”“那你就把我抱得更緊。”我知道,如果真是那樣,這無濟于事,但這對我,也許是最好辦法。
幾分鐘后,我已經忘記了我仍身處險境。我開始感覺哲桐的身體和氣息。危境給了我放縱的理由,黑暗給了我放縱的勇氣。我們還可能會死掉,我不愿把我的暗戀帶入另一個世界。他比我高出半個頭,我可以很舒服地把頭枕在他的肩上,他的肩很平很綿實,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接納著我。他的身上有一種非常得體的清香,類似于薄荷,清爽宜人。每次,在辦公室里,他穿著修身筆挺的西服,他的襯衣永遠是塵埃不沾的白色,他從容而瀟灑地從我面前經過,我便忍不住想,他身上一定有一種迷人的香味。我甚至想,那個每夜都在他的清香中安眠的女人,是多么的幸福。我經常被這些難以啟齒的念頭弄得神思恍惚,有時,坐在那里,臉也莫名其妙地發燙。我知道自己愛上他了。但這愛情非常絕望,他有一個美麗而典雅的妻子。有幾次我送報表到他的辦公室,在他寬大的辦公桌最顯眼的地方,我看到她在鏡框中向他微笑,那種微笑,只有被愛情層層包裹著的女人才會有。他每天都和這個女人,進行著無數次無語的交流。想到這些,我的心就像被針刺了一下,痛得深入骨髓,然后是酸和澀在心里悄然彌漫。
“想什么呢?”哲桐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到了黑暗中。“你害怕嗎?”哲桐問。我搖了搖頭,想著他也許看不見,便說:“如果電梯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可能早就嚇得半死了,謝謝你在我身邊,謝謝你愿意讓我靠在你懷里。”哲桐說:“其實我也一樣的,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這樣鎮定。”
哲桐打著了打火機,他說:“讓我好好看看你,你來公司快一年了,我還沒敢仔細地看看你,我只能在一個人的時候,大致地想象你的眉、眼睛、嘴唇是什么樣子。”打火機的光芒微弱,但柔和、溫暖。我們第一次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相望,哲桐那張棱角分明、不茍言笑的臉此時布滿了柔情蜜意,還有些孩子氣。哲桐說:“記得你來應聘的那天,穿著白色的長裙,干凈得像個落入凡間的仙子;你的頭發是剛剛洗過的,還有些濕潤健康,很隨意地披在肩上;你推開我辦公室的門進來時,臉微微有些紅,我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羞澀。好久沒見過你這樣純粹的女孩了,我甚至沒有仔細地看你的材料,就決定讓你留下來。”天啊,這些,我都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哲桐偽裝得太好了,我一直沒看出蛛絲馬跡。我一直以為他不屑于我。記得有一次公司有個舞會,我坐在角落里,我等著奇跡出現,我希望他能邀我跳舞。他和很多女下屬共舞了,但他幾乎沒朝我這邊望一眼,我心灰意冷,早早地離開了那里。哲桐的話讓我喜出望外,淚水洶涌而出,我幾乎是用責備的口吻說:“你為什么不讓我知道這些,不給我一點暗示,你讓我這近一年,都在不停地自怨自憐,我活在自卑和茫然中,有幾次,我差點離開你的公司。”哲桐說;“我是不能愛你的,我怕我的愛會傷害你。所以,我不能泄霹半點我的心事。其實,在我見你第一次時,就愛上了你了,你給我的感覺太舒服了,和我少年時夢想中的那個人一模一樣。”哲桐的語調透著濃濃的傷感。我忍不住抽泣起來,我說:“我們都太傻了,都被對方的偽裝騙住了。我也一樣地愛你,但你離我太遠了,并且,我都沒資格說這個字。”
哲桐關了打火機,他開始急切地尋找我的唇,我笨拙地配合著,很快,他吻住了我。我記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滋昧了,我當時極度的慌亂,還有強烈的眩暈。我還沒來得及體味他唇的味道,我的初吻就結束了。接下來,我們沉默了很久,如喝了美酒的人,閉上眼睛,一點一滴地回味酒的芳醇。然后醉意闌珊。
哲桐又打著了打火機,他仔細地端詳著我,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和憐惜,好像在他眼前的,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他的手輕拂著我的長發,我的頭發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他雙手的溫度。我的頭發就是為這樣一個男人留著的。雖然朋友們都說短發更適合我,但我愿意頭發一寸一寸地長長,就像我一天比一天更強烈的渴望愛情。哲桐說:“我很喜歡長發的女孩,她們一定有一顆柔弱而細致的心。”
“真希望,電梯不要打開,外面的世界不屬于我們。”我說。“我們為什么不能在五年前相遇?”哲桐的聲音聽上去讓人心碎:“你愛你的妻子嗎?”“非常愛她!”其實我知道,我不過是想從他口中得到證實。他的坦誠讓我感動。“你說,一個人可不可以同時愛兩個人?”哲桐問我。我想了想,輕嘆一聲:“我們還是好好地享受現在的愛情吧,它也許只有兩個小時,但對于我們,或許就是一生和永遠。”哲桐沒再說什么,用力擁緊了我,恨不得把我融入他的身體。
3個小時后,我們被消防隊員救了出來。在電梯門被打開的前兩分鐘,我主動吻了他,這一次,我完全投入了進去,他雙唇的溫度、柔軟、濕潤以及淡淡的水果一樣的甜味,都被我清晰地感覺到了。我會長久地記住這種感覺。
哲桐最后對我說的一句話是:記住這3個小時。我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們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走出了電梯。外面的人,為我們的鎮定自若噴噴稱奇,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在這3個小時里,有一個女孩今生最華彩的愛情。
我看到了哲桐的妻子,她呆滯地坐在那里,面如死灰,雙眼空洞無物。在哲桐上去撫慰她時,她嚎啕大哭起來,這可是一個優雅得像個淑女的女人啊,她說“如果你有什么,我怎么活啊?”滿場的人,陪著這個女人流淚。
那一刻,我悲喜交織:我們的生命得以延續,但我們的愛情卻死了。
下班時,哲桐給我打電話說:“晚上我們出去吃飯,慶祝我們死里逃生。”我婉拒了他,我柔聲說:“給你夫人帶束玫瑰回去吧.她比這世上任何人都愛你。”哲桐緘默,許久,他說:“謝謝你……那我們就改在明天吧!”
明天?我們沒有明天。放下電話,我伏在桌上,任淚水如雨紛飛。
第二天,我離開了嘉德。我沒和哲桐告別,我相信他懂我的選擇。
我又剪掉了蓄了七年的長發,我想,等我又長發飄飄時,我的愛情會來臨的。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