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羅斯遠東地區的一座城市,鵝毛大雪飄飄拂拂肆虐了一夜。早晨雪停了。我迎著干燥刺鼻的凜冽寒風和清幽的晨光,咔嚓咔嚓,踏雪去找我的合伙人阿廖沙。
昨晚,在酒桌上阿廖沙對我說,他的一位老同學生意做得挺火,資金也比較雄厚,想進一批中國貨的高檔皮靴。他的老同學還說,以女式皮靴為主,最近女式的皮靴好賣。我想摧阿廖沙去探探虛實。
樓道口,我磕掉鞋底的雪渣,跺幾下腳,冷縮縮地往里跑起小碎步,不想,竟迎面撞上急匆匆的阿廖沙的妹妹。阿廖沙離婚后,很孤獨,只有他妹妹時常來看望他,幫他做些家務。
他妹妹望著我的褐眼珠里,突然涌上了盈盈的淚水。
我奇怪,問:“怎么了,什么事?”
“阿廖沙………”
“阿廖沙怎么啦?”
她哭喪著臉告訴我,原來——阿廖沙凌晨四時左右突患心肌梗塞,獨居的他竟然支撐著撥通了妹妹家的電話,喘著粗氣勉強喊道:快來、快來……妹妹趕來打開房門一看,阿廖沙已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救車趕來時已經氣絕。此刻,阿廖沙的遺體正冷冰冰躺在醫院里。
他妹妹是回來取阿廖沙的證件,正趕回醫院去。
這太突然了。昨晚還在酒桌上豪氣十足,風度翩翩地請臨桌一位中國的哈爾濱女人跳了一曲拉丁舞——說是聽他說過,一星期前曾說胸口發悶,以后再也沒有提起,莫非病因早就潛伏著?不管怎么說,這太突然了,也太殘酷了,昨天還活蹦亂跳好端端一個人,轉眼間就命歸黃泉。
我跟隨他妹妹趕到醫院,含著傷心的淚滴,默默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說什么呢,說什么他也已經聽不到了。我的合伙人阿廖沙,已經和我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
參加完阿廖沙的葬禮,回到旅館后,我躺在床上想,我必須考慮我自己的去路。
離開阿廖沙,離開阿廖沙的真誠合伙,生意很難繼續做下去。連阿廖沙原先說的,進靴子這樣的事也辦不成了。他只說是他的老同學,我沒見過,還不知道是誰。人生地不熟的,想再通過中國商人介紹,找個阿廖沙這樣的合作伙伴,談何容易!再說,我最近也感很累,阿廖沙一死我便更打不起精神。我想回國。
好在我們僅是個皮包公司,辦完簡單的手續,攤子說收就收,拔腳就能離開。
我決定回國。
走出旅館,我戴上口罩,拉緊風雪帽,不愿遇上熟人,也不愿和圈子里的華人辭別,人家都忙得很。我只愿幽靈般的從這個城市盡快消失,因為我帶著現錢,僅有的六萬美元隨身帶著,不得不處處提防。上個月,就有個來自吉林的商人,被歹徒用刀子刺死,搶了錢。
乘午來到一個袖珍小城市,這個城市我也熟,離中俄邊境不遠。我選了個曾經住過的旅社,賃居的旅客,大多是來自中國東北地區的倒爺。在這里,我只有一什私事,和一個來自浙江的朋友道個別,我們的關系不錯。
冬天的旅社門窗緊閉,空氣滯悶,加上有人吸煙和鞋襪臭,氣味熏人。我和同屋的兩個沈陽人也低調聊天,稱自己生意不賺不賠,白忙乎了,灰心喪氣的想回家陪老婆。
**********************************************************************
第二天大清早。我去一個飯鋪吃早餐,這里的餡餅和雞蛋番茄湯不錯。自從有中國人來俄羅斯種植大棚蔬菜,這里的餐飲業豐富多了。用完早餐,我準備去看看開往邊境的線路車有無變化。
掏出餐巾紙擦擦嘴,剛起座,身后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轉過身,拍我肩膀的瘦高個子正垂著眼皮和睫毛,笑吟吟地望著我。
保力#8226;柯察金!
不錯,保爾#8226;柯察金。當然不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小說里的保爾,而是我戲稱他保爾。
還是在和阿廖沙合伙做生意后,朋友聚會時認識他的。首次相見,我就被他的外貌和氣質鎮住了——高高瘦瘦的個子,清癯的臉龐,大大的褐眼珠里,似乎有一種俄羅斯人特有的憂郁,若是穿上當年的粗呢軍裝,騎馬揮刀在雪地上奔馳,或者扛著鐵鍬或鎬頭去筑路,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保爾#8226;柯察金嗎?此后,再遇上了,我就戲稱他保爾#8226;柯察金。
說實在的,他不像書里的保爾那樣年輕,那樣朝氣蓬勃,他的年齡較大,接近四十歲。因為我是遙遠異鄉的中國人,以我的眼光看的,不免有點新奇,有點少見多怪。我想,俄羅斯人見著他,不一定會產生與我同樣的聯想吧。
每當我戲稱他保爾#8226;柯察金時,他都微微一笑,或者拍拍我的肩膀,或者舉手做個打招呼的手勢,戲稱我是雷鋒。
“我不是雷鋒。”
“那我也不是保爾#8226;柯察金。”
“你的外貌,很像當年的那個烏克蘭人保爾#8226;柯察金。而我的外貌呢,和雷鋒相差甚遠。”
“那沒關系。”
“怎么沒關系?”
“你若稱我保爾,我就稱你雷鋒。都是好玩嘛。你們中國的雷鋒很有名。”
中國的雷鋒是很有名,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在世界上,也有很多人知道。我戲稱他保爾#8226;柯察金,純粹是依據外貌,依據小說里對保爾外貌的描寫,依據電影里的保爾留在我心中的印象。他戲稱我雷鋒,那只是一種應酬性的,因為雷鋒是個有名的中國人,也是許多中國青年心中的偶像。
這樣,我們就算一對很有意思的熟人了,今天又在此意外相逢。
“生意做得好嗎?”他問。
“馬馬虎虎。我想回國。”
“我也想到中國看看,找點商機
“應該去看看。”
“一定會去的。”
“長城與黃河會給你帶來奸運。”
“謝謝!”
隨后,我把阿廖沙的噩耗告訴了他。他吃驚地問是什么病。聽了我的介紹,他沉默了片刻,沉痛地說:
“阿廖沙是個好人……”
兩個沈陽人退房走了。保爾就來陪陪我,他躺在空鋪上和我神聊,他說大概再過半年,去中國轉轉……做點生意,也開開眼界。他還說,是想多湊些錢,找個合作伙伴一起去中國。當夜聊得很晚。
********************************************************************
保爾弄來一輛舊的軍用吉普,說恰巧要送幾個朋友,順便捎上我。那幾個朋友是一個俄國人和兩個中國人。那俄國人年歲較大,連腮胡子,有四十多歲。這人性格比較沉悶,路上不說一句話。兩個中國人是牡丹江人,和我寒暄一陣后也是各想各的心事。我擠在后座靠邊,若是順利,兩個小時便可抵達邊境,晚飯就可以在中國的綏芬河旅館餐廳里,隨意地點菜了。
出了城區,除了瀝青路,四處都是冰天雪地。
從縫隙鉆進車的寒風,把人的鼻腔刺得又干又辣。我縮脖勾頭,全身凍蝦似地蜷著,閉目蓄養精神。
沒想到才過半小時,三個朋友已達目的地。這像一個小鎮。離小鎮不遠有一桿赫然高矗的粗大煙囪,幾排低矮灰暗的廠房。不知是什么廠。
當汽車重新發動,我在空蕩蕩車廂里搖搖晃晃時,覺得有些蹊蹺:原先說是送朋友捎上我,那說明這三個人也是去邊境的,可現在不是,留我一個乘客趕這余下的路程。似乎,是以送我為主。
余下的路是近路。
我雖沒跑過這條近路,但知道這路筆直走便可抵達邊境。這里就這幾條瀝青路,只要方向對,準錯不了。雖說沿途全是大平原,不是曾有劫匪出沒的荒山野嶺,可很長一段路是肯定沒有村鎮的。夜間,是饑腸轆轆的野狼出沒肆虐的地方。
保爾現在是單單送我一個人,我和他相識而不相知,并不了解他的真正底細,不過是生意場上見了面,點點頭逗逗趣話的朋友而已。我想起了上個月那個吉林商人之死,那人死得很慘,現在還未聽說破案。
我忽然想起,一次,我們一伙人逛市場街了解行情,見兩個俄羅斯小混混欺負一個中國女小販,買東西沒給錢硬說給過了,旁邊的人不敢出頭惹麻煩。就是這個保爾,上去當胸揪住一個小混混,警告他們老實點。那兩個小混混像是認識他,不敢再耍賴,丟下錢悻悻然走了。我望著他的眼睛對阿廖沙說:
“你看,他的樣子真像保爾!”
阿廖沙揪了揪我的褲子,往前走得快了,暗示我跟上他。阿廖沙悄聲對我說:
“以后……你還是謹慎點好……”
我問:“怎么啦?”
“他這人……可能和黑社會有牽連……”
“真的?”我吃驚不小。
“我還會騙你嗎。”阿廖沙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望著我。
“我相信你。”
“以前有個案子牽涉到他,只是警方拿不出證據……”
我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阿廖沙說:“在異國他鄉,交友一定要慎重!”
我必須提高警惕。
********************************************************************
風漸漸大了。車廂的縫縫隙隙,狂吹口哨似地發出一聲聲尖利的呼嘯,還帶著寒氣,伴有嗚嗚的奏鳴。從車頭前方刮起的細密雪珠,在擋風玻璃上亂跳。雖是瀝青路,這個季節,這條路上肯定是很少有車。道上積著雪,并不好走,漸漸地,車速也減慢了。
我假裝打著瞌睡,不時睜開眼縫觀察一下保爾的動靜,思忖著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想著萬一遇險該如何應對。
保爾也時不時回頭地甩給我一句半句,大著聲提醒我別睡著,小心受涼。
車停了。
慣性一沖,我差點撲倒,捶捶發冷發麻的小腿,揉揉眼一看,不用說,前方余下的路更滑更難走。不知從何方刮來的大風,還在遠處卷起一團團迷茫的雪霧。
“媽的,車壞了。”保爾連連發動沒發動起來,搖搖頭,氣憤地用手掌拍一下方向盤。
我一直警覺著,從車的聲音判斷,一直行駛正常,不像有故障,而保爾的所謂發動,看似“嗚嗚嗚”地像模像樣,這種貓膩騙騙外行而己。汽車一般的小故障,我也能應急地修修。正因為我懂,我不禁緊張起來。
“雷鋒,下去推推車吧——車發動不起來呀。”
“下去推車?”
透過擋風玻璃,我瞥一眼車外,冰天雪地,荒野無人。我想起了阿廖沙曾經對我的忠告。我還想,若是一下車中了他的圈套——猛一發動開車就跑——那我就將前不著村,后不巴店……別說錢留在了車上,我天黑前也絕對走不出這空曠無人的荒野,說不定,會被從夜幕里躥出來的狼群拼搶著撕成碎片。我不禁驚恐得全身的骨頭都抖了抖。再一想,拎著提包下車吧,也不行,這錢能擋住狼嗎,再說,也暴露了錢……
忽然,我感覺他的褐眼珠里,稍縱即逝地閃過一絲從心底冒出來的邪光,是一種邪惡,是一種刺入骨髓的邪惡,是一種關鍵時刻、生死關頭難以掩飾的邪惡。我剎時明白了,明白了自己千鈞一發的處境——這個假冒偽劣的保爾,準備在無人的雪原上收拾我呢……
“下去!”他眼露兇光,唇邊,掛一絲輕蔑而冷酷的笑。
這家伙暴露了,這頭披著羊皮的狼暴露了。
他瞥了一眼我的提包。
我已明白,我即使下午,他也決不會讓我帶著提包下去。
我必須當機立斷地行動!
我壯起膽,伸手迅速從駕駛座邊上,從塞在敞口包的大皮襖底下抽出一支手槍。其實,早在他送那個沉悶的俄羅斯人和兩個牡丹江人下車時,因為我已經起疑,憑著冥冥之中神秘的直覺,憑著必不可少的警惕,我就掀開敞口包的皮襖,發現了手槍,發現了他掩藏著的秘密。
他驚慌地一楞,眼瞳掠過一絲恐懼。
我把槍握在手里,說:“要我下去推車,好呀,我必須拿著這支槍。”
“要、要槍干什么?”
“萬一躥出一條狼,我好對付,對不對?”
他顫動的嘴角松馳了,皮笑肉不笑地說:“把槍給我吧,我的槍……”
給你?想得美。媽的,只要槍一到你的手,我知道,你立即就會把槍口對準我的腦袋!我能那么傻嗎,我倆此刻是什么關系?是什么矛盾?告訴你,矛盾已經轉化了,我倆現在是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
他又說:“推車有什么難的,你只要……”
“下去推車可以,槍我拿著。”我心里軟了軟地說。
“你……你怕狼?”
怕狼?對,你說得對!我是怕狼。可此刻我心里的狼,不是荒原上肆虐的野獸,不是荒原上肆虐的狼,而是眼前你這個家伙!你想算計我,你想謀財害命,你想把我丟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媽的,對付豺狼就得心毒手辣!對了,不能軟,不能再演現代版的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這時,我卻感到自己握槍的右手手腕,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因為我腦際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生怕手里的槍是支空槍,沒有子彈,那將弄巧成拙,那將束手就擒地栽在他手里。
我猛然嘩地一聲一拉槍栓,子彈上到了膛里——槍里有著一梭子彈!
“你你你……”這家伙哆嗦著嘴唇,嚇得臉色煞白,兩眼驚恐地死死盯著我。生怕我此刻扣動槍機。
我把槍口明明白白地對著他:“你下去!你下去推車!”
“哎……那……槍給我呀。”說著,他顫抖著笑容,試探著把手伸過來,企圖奪槍。
我叱道:“不許動!再不老實我開槍打死你!”
他不動了。他不敢動。
我兩眼噴火,此時若有鏡子照著,里面旨定是個兇神惡煞。哼!還想奪槍,做夢!我再一次用槍口逼他下車。
他心里肯定嚇趴了,明白了自己的險惡處境。
他只得裝模作樣地撓了撓頭皮,硬撐頭皮說:
“好好好,好的,我下去推……我下去推……”
他還咧嘴笑著,裝傻裝糊涂,似乎此刻并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小孩子的游戲,企圖緩和氣氛,軟化我的警惕和仇視。
“下車!”我命令道。
他終于磨磨蹭蹭地下了車。
我坐上司機座,關上車門,還沒等他裝模裝樣摸著車屁股,就把車“呼呼呼”地發動起來。
他拍打車門大叫。
我不理他,我把車開了起來。吉普午吱吱嘶嘶地碾著瀝青路上破碎的雪被,奔馳著跑了。
我回頭大聲喊了起來,他肯定聽不見,這聲音震蕩在空空的車廂里:
“你不是保爾#8226;柯察金!”
“他媽的——你這個偽保爾!”
********************************************************************
彎彎曲曲的一條路。除了雪原和遠處起伏的山巒,確實沒見到村鎮。
孤獨的吉普車,像只僥幸逃離狼口的兔子,一路顛簸著開到邊境。帶著脫險的余悸,帶著劫后的驚懼,我一路直想哭,也使我更加懷念阿廖沙。
我把車停在車場,并不引人注目。
起初,我想帶走槍,但衡量了衡量,從安全出境的角度考慮,從祖國禁止私藏槍支的角度考慮,還是決定把槍留下。我就把槍塞在司機座的皮墊下,一走了之。
直到順利過了邊境,來到中國的邊境城市綏芬河,我舒筋松骨地長長出了口氣,想到那位偽保爾若是搭不上別人的車,說不定此刻正困在荒原,真是又解恨又憐憫。
到了旅館,開了房間,心里高興,我不由摸摸手提包里壓在底下裹著的美元。哎——怎么了、怎么了——我頓時汗毛直豎,從孔縫里直往外冒冷汗,那錢摸著像是不對劫。我想起一件事,曾經,有個朋友的一包錢被人掉包變成了草紙。我從手提包里拿出來……像個賭徒似的打開紙包,一看,還好還好,錢并未變成一卷包扎著的草紙,錢依然是錢。
晚飯時,在旅館餐廳的飯桌上,我為自己斟滿一杯酒,舉杯朝著發生驚險一幕的方向,朝著那個偽保爾困陷的荒原,心里說:祝福你!祝福你今晚被群狼吞吃個骨渣不剩!
********************************************************************
上海的魯迅公園,也稱虹口公園。
這里那里的花圃里,金桂銀桂,綻開出星星點點的金色與銀色的桂花。這天我游園,來公園散散心,迎著爽人的秋風,滿園飄蕩沁人心脾的馥香。
見一個花圃的桂樹前,有兩個小伙和一個姑娘在賞花,三人都是漂亮瀟灑的洋青年。
那個姑娘伸手要摘桂花,手指剛觸到金嫩金嫩細巧玲瓏的花朵,卻又觸電似地縮收回來。她瞥見了我,朝我疚意地笑笑。
我也善意地笑笑。我用蹩腳的英語磕磕巴巴告訴他們:
“這是……桂花樹。”
姑娘點點頭。
我說:“毛澤東詩詞讀過嗎?中國的神話故事……嫦娥奔月聽過嗎?吳剛捧出桂花酒的桂花,就是這香氣撲鼻的桂花……”
想不到他們的英語和我一樣蹩腳,聽得半懂,說起來一樣磕磕巴巴。
原來,他們來自俄羅斯。
我立即改用俄語,因在俄羅斯生活過,表達得遠比英語清楚。我和他們交談了起來。
他們就住在附近的外語大學賓館里,對于能在中國遇到曾在俄羅斯土地上留下腳印的人,十分高興。如同他鄉遇故知,他們熱情地邀請我,晚上去他們的下塌處作客。
我欣然同意。
晚間,我在外語大學的賓館里找到了他們。我們去了底樓大廳一側的會客室,幾個人很投緣地聊起來。我給他們介紹上海的旅游景點,介紹上海的風俗習慣,介紹上海好吃的飲食。不一會兒,來了他們的又一位同胞,高高瘦瘦的個子,穿著紅底黑橫條的T恤衫和牛仔褲。
這人一進會客室的門,和我目光一對,我只覺自己臉上的五官全都僵住了——是他!竟然是他!
是被我戲稱的那個保爾!
是那個偽保爾!
他沒被荒原上的狼群撕成碎片。
他來到了中國的上海。
他此刻正站在我面前。
我不明白,怎么竟然這樣巧,怎么會是他呢?
遇見曾經企圖在荒野雪原謀害我,而后又被我用槍逼著滾下車的人,遇見這樣的冤家和仇人,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他起初也很狼狽,蹙起了眉心一愣,唇邊是一陣被仇恨和復雜心緒攪起的抽搐,可是,這個很善隨機應變的家伙很快平靜下來,笑著坐我身邊,主動握住我的手:
“雷鋒!”
“玩笑,玩笑。”
“在上海能遇上你,真是太巧了。”
“是呀是呀,太巧了,真沒想到。”
“是沒想到。愿我們還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友好。”
“對,你說得對。應該友好。”
他的同胞驚愕了,你們認識?喔,這么巧,巧合中安排你們相逢,真是上帝的恩澤。
像有一陣風吹走了陰云,這個偽保爾的褐眼珠里,溢起了很隨意的溫情和笑意。他一句不提吉普車和槍的事,不提雪原上的血色恩怨,仿佛從未發生過,只是一味打聽上海的商情,似乎患了健忘癥。
可我沒患健忘癥,我還想著雪原上那生死難料的一幕呢。他是當地人,安全脫離了雪原(不知他是怎樣安全脫離的)若是我,我行嗎?若是讓他得逞,我多半是喂了狼,填充了狼的腸胃,成了野狼的美味佳肴。想到此,我暗暗咬牙切齒,怒火中燒,我真是心有不甘!
偽保爾說要到浙江進一批貨,希望我能陪他跑一趟。他說:
“老朋友了。在中國,不找你幫忙,還能找誰?”
我答應。
他說:“你們中國浙江的小商品,在俄羅斯,還是很有競爭力的。”
我不無驕傲地說:“這是改革開放的成果!”
我想,現在是在中國,強龍難壓地頭蛇,我不怕你。我不愿意息事寧人,我不能白白被他搞了,不能就此算了。他當時是為了我的錢,而今,我要設法讓他送上一筆錢來。否則,我心中難以平衡。
**********************************************************************
我倆去浙江。
一路上我小心翼翼,怕再上他的什么當。偽保爾也中規中矩,遇見各種人都很講究禮貌,待我呢,也總是很客氣。而我卻在一路上挖空心思的想辦法。
五彩繽紛商業街的一家飯館里。
保爾“嵫”地喝了一口白酒,點燃一支煙吸著,目光幽幽的,深藏的東西、隱蔽的東西不易捉摸,臉龐卻掛上了不愿掩飾的難色。
我知道,他的貨還有皮衣和領帶兩種,采購皮衣要往浙江省的北部,去海鹽市,而采購領帶,還要朝南,去嵊州,是一南一北兩條路線……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說:
“你去進皮衣,我去代你進領帶,分頭共進,怎么樣?”
他笑了笑,感激地點點頭,可眉頭并未展開,依然吸著煙不說話。
我猜測,他有難言之隱,既要我代他進貨,又不放心把錢給我。我便順水推舟地說:
“那……我幫你進貨;錢嘛,我可以先墊付,貨到上海再算賬……”
“好!”他眉頭一展地笑了,“夠朋友、夠朋友!”
“應該的嘛。”
他翹翹大拇指,道:“雷鋒!雷鋒!”
“哎——”我搖了搖頭,“玩笑,玩笑。”
他又興奮地把兩杯酒都滿上,說:“來,干了!”
“干了!”我一仰脖,學俄羅斯人的喝法,把高腳杯里的辣味白酒一口悶進肚腹。
******************************************************************
抵達嵊州后,我求到一位老朋友,看了一批價廉物美的高檔領帶,要了三萬元的貨,開了六萬元的發票。
回到上海,一手交貨一手收錢;當然,勞務費算是免了,算是朋友幫忙,盡地主之誼,盡異國朋友之誼。
偽保爾取出錢,六疊紙帶扎緊的人民幣,說是昨天剛從銀行換的。
我收下錢,心想,這回宰個三萬人民幣,也算聊補一筆精神損失費吧。不算他虧,也不算我賺。
他邀我再赴俄羅斯做生意,還想和我合伙。說,生意做大了,他在俄羅斯,我在中國,進貨發貨,分錢積累財富,這樣的日子……不就是你們中國人說的,神仙過的日子嗎?
他們停在公平路碼頭的船,明天一早就要起錨了。
我說可以考慮,只是眼下國內有幾筆生意還未了結,問題解決了,錢款充裕了,很想再去俄羅斯重振河山。當然,我此刻只是說說而已,我并無什么生意需要了結。目前我生意上的情況,并不理想,并不怎么樣。
********************************************************************
回家的路上,我想著偽保爾的事,這家伙真像一道猜不透的謎。當初,只是偶然遇上,我告訴他我要回國,可他怎么會知道我身上帶錢?
只是這家伙心太黑,竟然想在荒野雪原對我動手,還設計著讓我下去推車,不僅要我的錢,還想為了滅口,要我的命。但結果,卻是他自己差一點喂了狼。可如此恩怨,為何裝得跟沒事兒一樣呢?
翌晨起床后,我抽出一張白元鈔票,下到底樓一家小超市,想買瓶好酒,想中午慢慢地獨飲小酌繼續想那些還沒想清楚的問題。
買了酒,買了一袋天府花生,還有一包紹興茴香豆。
遞上錢。
“先生,對不起,你這張是假鈔!”營業員小姐兩眼盯著我的臉龐,把驗鈔機里驗過的票子還給我。
我捏在手里捻捻,捻不出異常:對著亮光照照,看不明白究竟。我不無疑惑地說:
“小姐,不對吧?”
小姐又驗了一遍,旨定是假鈔。
我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就走,噔噔噔地奔到樓上,鑰匙抖抖索索在鎖孔里轉了半天才打開門。趴在地上,我從床底拉出驗鈔機,拉掉塑料袋,插上電源,把從偽保爾手里接過的鈔票全都拉掉扎紙,一疊疊放在驗鈔機里——機器的喇叭模仿人的聲音不客氣地喊:
請注意,這是假鈔!
請注意,這是假鈔!
……
——操你媽的,六萬元全是假鈔!
我癱在床上,半天緩不過氣來,腦子里混混沌沌,人晦氣得跟死了似的,忽而又彈簧一般折身蹦下床,把假鈔胡亂塞進皮包,急匆匆出門來到樓下。
我手一招攔下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公平路碼頭!”
我在碼頭上亂奔亂找,蹤影杳無,沒見有大船。找人打聽,才知那艘俄羅斯船,今天早晨已經準時啟錨離港。我看看手表,這船已該到吳淞口了,快出長江而航行在東海上了。
六萬元假鈔。我本想賺三萬,卻他媽的賠了三萬!
望著碼頭,望著浩浩江水,我無奈地仰大長嘆。
天空白云朵朵。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支歌唱道:“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云朵真的像潔白的蓮花嗎。在佛殿里,只有佛,只有觀音菩薩,才能坐上蓮花。這可是慈善的象征,是綻放在美麗的天國里。而此時我頭頂的云朵,決不像蓮花,決不可能像蓮花,而是一朵朵人世間的惡之花。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