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章衣萍在二三十年代以寫情色文章在文壇頗有名聲,魯迅先生曾寫過打油詩“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來諷刺他“懶人的春天哪!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去摸了!”這樣的浪蕩言辭。不過他的《枕上隨筆》(1929年,北新書局出版)里所寫的五四文人逸事倒不妨一讀,好讓我們這些有獵奇欲的讀者,在那些正襟危坐的文章后面一窺大師們的日常品格。
有一則是關于魯迅所養寵物的記載,暫抄錄于下:
壁虎有毒,俗稱五毒之一。但,我們的魯迅先生,卻說壁虎無毒。有一天,他對我說:“壁虎確無毒,有毒是人們冤枉它的?!焙髞砦野堰@話告訴孫伏園。伏園說:“魯迅豈但替壁虎辯護而已,他住在紹興會館的時候,并且養過壁虎的。據說,將壁虎養在一個小盒里,天天拿東西去喂。”
現代人追求另類,把蟒蛇、蜘蛛、蜥蜴、蜈蚣當心愛之物的大有人在,但是在20世紀初,“科學”還在被《新青年》斗士大聲疾呼的時候,魯迅養壁虎還真讓人感慨他的特立獨行。所以著名書法家沈尹默五十年代寫的《追憶魯迅先生》詩云:“雅人不喜俗人嫌,世顧悠悠幾顧瞻;萬里仍舊一掌上,千夫莫敵兩眉尖;窗余壁虎干飯香,座隱神龍冷紫髯;四十余年成一瞑,明明初月上風簾?!蹦钅畈煌囊彩囚斞府斈觑曫B壁虎的超俗之舉。
灰皮土腦的壁虎生的丑陋,和美麗溫順的寵物毫不搭邊,它還是冷血的,拒絕給人們觸摸時的暖意和舒適,它在人們嫌棄誤解的千年孤獨中,默默獻出自己的身體做成藥材。默默地在人家的窗外吞蚊捕蛾,又在人們厭煩恐懼的目光中迅疾地躲開。當年在孤寂的紹興會館中立志“吶喊”的魯迅,怕是在壁虎的身上體會到了自己的命運和職責吧?魯迅天性中有種北人式的豪邁和故鄉紹興“報仇雪恥”傳統的剛烈,只可惜人格卓絕獨立的魯迅在后世的政治神壇上被打磨成受人朝圣的偶像,真實的風采卻被種種命名所遮蔽,難怪李敖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批評魯迅,實際上他是不滿僵化神化魯迅的中國思想界,那個養壁虎的魯迅,他一定會心有戚戚焉。
魯迅文字中有不少小動物的形象,小時的金魚、墨鼠和日常的貓、兔、狗不必說,連蒼蠅、蚊子、跳蚤等四害之列的惱人之物也是信手寫來,頗具哲理。魯迅的個性是決不姑息這世界的狡詐虛偽,尤其是文人筆墨所渲染、粉飾成的堯舜盛世和風花雪月,熱愛壁虎的魯迅是會時刻提醒自己所處的是人間,絕非萬事大吉的天堂。當他覺得陷入自我的冥想時,他寫的是:“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但接下來卻不忘寫上現實的生活尷尬:“腿上鋼針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處直拍下去,同時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里?!?《三閑集#8226;怎么寫——夜記之一》)世人討厭魯迅是因為他總是打破人們自我撫慰的精神幻想,將你我所處世界的真相和盤托出,讓人焦慮痛苦、坐立不安。所以王蒙說幸好只有一個魯迅,假如有五十個魯迅的話,天下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也許王蒙是對的,直面真實的勇氣會傷害大眾悠然自得的生活狀態,有什么理由不讓大家崇拜貧嘴張大民呢?不過這也恰恰說明魯迅是不可復制的。
《枕上隨筆》還有一則關于魯迅的記載:
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打過吧兒狗,但他也和豬斗過的。有一次,魯迅說:“在廈門,那里有一種樹,叫做相思樹,是到處生著的。有一天,我看見一只豬,在啖相思樹的葉子。我覺得:相思樹的葉子是不該給豬啖的,于是便和豬決斗。恰好這時候,一個同事的教員來了。他笑著問:‘哈哈,你怎么同豬決斗起來了?’我答:‘老兄,這話不便告訴你?!?/p>
如果說養壁虎的魯迅讓人感到他的憤世嫉俗的話,那么捍衛相思樹的魯迅會讓人感覺他的可愛和灑脫,他對美好事物的捍衛決不僅僅只落實到精致的白紙上。今天大學校園里的知名教授會不會搭理這樣的“閑事”,沒人知道,他們往往千口一腔、千人一面,張揚出來的幾個擅罵的后生也因底氣不足,堅持沒不久就泄了勁兒,難怪文壇有“恨不生逢五四時”的心態,看看《枕上隨筆》,才發現當下時尚中的“酷”的精神境界在“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那兒,早有更好更深的詮釋了。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