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忽然接到電話,說老經理過世了。這樣猝然,讓人嘆惋,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三個月前他還好好的,那天中午吃飯時,右手忽然用不上勁了,到醫院一檢查,已是癌癥晚期。手術、吃藥、化療,眼看著一個好端端的人一天天消瘦,掉發、變形、神志模糊,轉眼,就到了另一個世界。
跟著老經理十多年了。他能言善辯,為人厚道,還是個筆桿子,平素局里或系統其它公司寫什么重要材料多要請他撰寫或把關,他編的一些詞句和順口溜常常能起到烘托氣氛和畫龍點睛之作用,我從他那兒就學到不少東西.來到單位,第一個任務自然是寫悼詞,于是,就到檔案室取出一疊厚厚的檔案。老經理的檔案里有招工表、體檢表、轉正表、定級表、履歷表等九大類,上面許多公章還都是“革命委員會’。不想,后面還有厚厚的裝訂齊整的一疊,翻開竟是老經理受處分的材料。老經理犯過什么錯誤呢?我帶著幾分好奇地翻閱了一下,原來是作風問題。
晚上,一個人在燈下細細翻閱著那疊已發黃的檔案。現在,由于改革開放和社會環境的寬松,“作風”一詞已很少出現,但從完備的檔案(有封面、目錄、“家長請求信”、單位報告、本人檢查、調查報告、揭發材料以及有關人證明等,最后是處理決定)可以看出,那時“作風”可是個大問題。什么“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道德敗壞”、“生活糜爛”、“影響極壞”等,用詞嚴厲,好像已無可救藥。綜合調查報告、本人檢查和女方的揭發,情況大抵如下:
1978年5月,組織分派張(老經理)帶5人到鄰近的××公社××村幫助搞“三夏”,其中有一未婚女子姓徐。到村里后,徐的《揭發》這樣說:張“不擇手段騙取我”,“先是把我和他兩人分在一塊,常拉我到地里沒人的地方,說些不三不四的話,”“由于我不懂事就沒在乎。時間長了,他的行動和語言就超出了一般同志。”“我開始警惕”但張能說會道,對朋友仁義,幾個男的都信服他,“我也就沒有了戒心。”“我自小就失去了父親,張在勞動和生活上就常幫助我,說他最同情失去父親的孩子。”“一次,徐患感冒,張說“今天你不用去地了。”然后,“給我買了一些食物。”就是那次,沒人時,張拉住我的手說他“喜歡我,愛我。”“我說,你是結過婚的人,我不想說這事。”后來,“他經常對我說些甜言蜜語,發誓怎樣愛我”。“張的膽子很大,一次,我在學校伙房洗頭,他出現在我面前,殷勤地幫我倒洗頭水,趁我不注意時,在我身上這碰一下,那挨一下,做些小動作。”“一晚,大家都去看電影,他將一個糖塊咬開,猛地塞到我嘴里一半,我的臉立時發燒了。由于有其他人,我也不敢聲張。”“一次,他說他有病了,手上長了一個疙瘩,我到他床前看時,他忽然抓住我手不放。”“一次,我在大隊院燒水,冷不防他從身后搬過我的頭就親,我掙開了。”“后來,要回局的前一天,他把我騙到村外奸污了我。”回到局里,我怎么也擺脫不了他。況且“生米已做成熟飯,我又怕丟面子,就又從了他兩次,”我想調離,組織不批。我就求他“我說,你如果真愛我,就趕快調走,在一塊太可怕了,你調走我去看你(主要是哄他)。”那后不久,張調到了××廠,就是我現在的公司。
老經理在《檢查》中的所述和徐的《揭發》略有出入。《檢查》這樣寫:“由于我在生活和勞動中給了徐一些照顧,她便對我有了好感。后來,我們在村東的棉花地里站著發生了第一次關系。事后,我說不能和她結婚,徐說:“沒關系。”“回到局里后,我怕被領導發現,沒敢找她,她就給我寫信,說我忘了舊情。”“8月份的一天中午,我吃過飯到她的宿舍后,兩人又發生了關系。”“那后,隔兩天我晚上就要到她的住處一次。發生關系后,她多次不讓我走,我怕同事們發現,硬走了,為此,她還哭過。”“一次,我們一塊看《卷席筒》,她將頭倒在我懷里,被人發現,同事×××就勸我離她遠一點。妻子知道后,為保護我的家庭,我就找蔡書記調到了××廠。”
之后,徐說張調到××廠后,還常來找她,幾乎沒有一星期間斷過,有時還打電話。“我極想離開他,卻沒有勇氣拒絕他,于是就想先找個朋友,這樣就能名正言順離開他。”后來,徐就通過介紹認識了小韓,并決定馬上結婚,婚期定在1979年“五一”。“張知道我要結婚的事后很惱火,死皮賴臉在我這兒一下住了兩晚。他看我還是執意要結婚,就讓他妹妹來勸我,說小韓家在農村,那么窮,又不在一塊,將來怎么生活。我說,結婚的事已經定下,不能再改。小韓雖然窮,但他許多方面都值得我學習,我喜歡他的道德品質。”“結婚上班后,張仍來找我,說他一定離婚,要我也離婚,和他結婚。我一說我愛人的長處,就被他的巧嘴駁回。由于我的糊涂,張的挑撥后來起到了作用,我向愛人提出離婚.這樣折騰了幾天,我突然發現自己太不像話了,愛人也有許多長處。在良心譴責下,我逐漸對愛人好起來。”“我現在想起的就這些,它都深深印在我的腦子里。如果想起什么,我再揭發。”由此可以看出,徐是在一種“高壓”下寫的《揭發》,有“偽飾”成分;同樣,張的檢查也有為自己辯護的痕跡。他說,“我到廠里后,她依然不放過我,只過了兩天,她晚上就來到我廠,晚上還不走。那后沒幾天,她借口來賣東西,晚上沒走。”“79年1月(農歷臘月二十八),她傍晚來到我處,那晚我們同住在一塊。”“79年9月底,她來廠有事沒走,我晚上11點回來,兩人住在一塊,發生了關系。”“79年10月,她冒充王局長筆體,要我去局里。晚上我要走,她竟在大雨中跪地乞求,我只好不走,給她寫了便是到60歲也要和她結婚的保證。”“79年12月底,她到我家叫我替她寫“購賣計劃木材的請示”,寫好后,她又要求我同她發生了關系。”“俗話說,玩火者自焚,自己沾花惹草,鬧得愛人多次和我嘈鬧,我這才體會到亂搞兩性關系的痛苦。自己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其錯誤是十分嚴重的。我要痛改前非,與她一刀兩斷,徹底改邪歸正。”
單位的《調查報告》倒十分客觀:“78年5月到79年底,張和徐多次發生不正當兩性關系。尤其是兩人在電影院公開摟摟抱抱,語言骯臟,作風下流,令人發指。后張調到××廠后,兩人仍舊來往,1979年1月,竟明目張膽地在廠里同居,并吟詩作樂,丑態百出,造成極壞影響。
想不到的是,后面還真附有老經理寫的“淫詩”:
你我相處一年半,
痛苦多來沒有甜,
人非草木皆有情,
姻緣征途萬重山。
誰道人生無再少,
溝壑流水尚西邊。
鐵樹開花能有日,
六十結婚度晚年。
后面兩句顯然與張在檢查中寫的便是到60歲也要和徐結婚的保證相一致。由此也可以看出,她們之間是有情的,想在一塊的。相約“六十結婚度晚年”比現在那些“偷情”者要鄭重許多。只是,后來“東窗事發”,在各種“壓力”下,他們不得不放棄“愛情”。對老經理的的處分是“開除留用,察看兩年”,兩年后,老經理恢復了公職。我到公司時,老經理是辦公室主任,沒多久就被提升,當了副經理。再后來又當了經理、書記。而那段“私情”也許就像蜷縮在柜子一角的老經理的檔案一樣,蜷縮在老經理的心之一偶。
只是我不知道,后來,老經理是否和徐還有來往,而徐現在又在哪里,她是否知道和她曾經相好的老經理現在已然仙逝?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