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是書坊常客,更是舊書攤的老主顧。
常去的是學校附近兩個舊書攤,主人一邊是瘦老頭,一邊是胖老頭。書攤在蔭翳的玉蘭樹下。春末夏初,沾雨的玉蘭花回落到書上:噗——
瘦老頭精,價兒從不讓。他說姑娘,這書可好難得。原價十八,賣你二十。我說邊角都舊了,十塊。他說不舊何叫舊書,十二。說罷摩著書本,瞇起眼。
胖老頭好說話。我說這書賣我八塊吧。他笑呵呵,原價十八,我半價賣給你可成?我書已入懷,只給他八塊。他笑揚手,姑娘拿去吧,姑娘愛書吶。
這個“吶”厚實幽深,直抵人心的熨帖。
我偏嗜古書,如線裝書、畫譜。書越舊越香,脆黃的紙頁被流年浸染。消逝的舊時光,不為人知的舊情緒。埋首其間,不知今是何夕。書香比酒香更讓人醉。
買過1962年繁體版《漢語詩律學》(王力著)。書雖舊,卻包封皮。扉頁上是莊重古雅的隸書印章:宋爽延印,陽文。書內(nèi)亦有一方陰文印章:爽延藏書,恕不外借。書內(nèi)有鋼筆標注的重點段落,亦有眉批。字端莊秀逸。這原本“恕不外借”的藏書,卻流落至書攤折價賤賣。它原該靜養(yǎng)于紫檀書架上,熏染蕓香,沐浴愛撫。是主人家道變故,不得不割愛賣書以度日么?它和許多淪落流亡的舊書一樣,擠在風塵喧嚷的木推車上,恥辱地于日曬雨淋中裸露書脊。所幸還有真心愛它的嗜書者垂青于它。
買過1974年豎行版的《古典抒情詩鑒賞》。題字很玲瓏。封面上是葬花的意境。書里壓著花瓣。極脆薄柔弱,紋脈清晰明朗,邊緣顏色略深,尚能辨出那粉紅的是櫻花,深玫紅的是虞美人。書主大抵是心思纖巧的女子,見不得落花飄零。那自然是年輕時的細膩善感,亦只有那般年紀,才能想到,為落花找這樣的歸宿,盛大且奢侈。她隨花一起老去。柴米油鹽日常煩憂不再需憐紅消香斷。
另有一回,在2000年1月號的《小說月報》里翻落一枚書簽:“斌,今晚五點半,我等你,在學校外歪脖子柳樹旁,老地方。還有,我要對你說,愛你愛你愛死你,勝過老鼠愛大米;愛你愛你愛死你,真想永遠擁抱你。想你的麗生。”
筆跡顫抖,可見女孩的激動與羞澀,仿佛在戰(zhàn)栗顫抖。這麗生與斌,原來是要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于他們而言年少時熱烈甚至荒唐的誓言早已被生活之水沖淡消逝。而我看來,卻亦有怦然心動。年輕,有許多被寬恕的理由。
每日中午,瘦老頭妻子會來送飯。老婆婆皺紋縱橫,捧出尋常卻香熱的飯菜。
胖老頭喪妻。此時低頭無語,埋頭扒自帶的粗陋飯菜。
中午的小街安謐寧和。書頁樹葉沙沙微響。書對樹講故事。日久天長,看那碧綠葉脈間流淌的,全是舊年鮮活的記憶。看那書卷,分明滲透植物的清香。
看來它們的友誼最是真誠。世上真愛書者,又幾何也?
舊書暮氣滿身,洗不去凄惶落魄。記得幼時看過一部電影,題目情節(jié)都記不清,只清楚記得一個畫面:窮困的父親抱女兒去賣書。萬般不舍與無奈,徘徊良久,方忍痛將書推向收書人。受書人扔他數(shù)枚銅錢。父親眼紅紅的,摟緊女兒。女兒病容憔悴,爹,咱不賣書……我,不吃藥……父親幾欲號啕,卻狠狠咽回眼淚。
舊書封鎖了舊年。除卻眼淚與心痛,我們無法用其他來與其交換秘密及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