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陌生的地方,一群陌生的人,貼近的方式不一樣,心境不一樣,所得也會大不一樣。我曾經(jīng)兩次以不同的方式進入涼山東部,進入雷波。
第一次是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一個純粹的偶然,使我有機會去了一次涼山東部。至今記憶猶新:那是在一個空濛而冰冷的初冬的早晨,我搭上公共汽車,準(zhǔn)備由昭覺經(jīng)布拖到雷波,不是很情愿。汽車空蕩蕩的,一路走走停停。
有人下車了,又有更多的人上車,在走走停停中,車子漸漸變得擁擠起來,盡管在上下之后,彼此都將是陌路,但在這個初冬的早晨,他們曾經(jīng)用自己的體溫在這擁擠的汽車?yán)锵嗷嘏^——百年修得同舟渡啊。
不久,太陽出來了,融融的陽光柔美地透進車窗,溫暖如親人的目光。我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自昭覺以東,上來的老鄉(xiāng),不論男女老少,不管站著還是坐著,都開始引吭高歌,他們用民歌的調(diào)子,歌唱一切人情事理,他們旁若無人,毫不羞怯忸怩,不要喝采,不要掌聲,偶爾也有人唱流行歌曲,則引起全車人的大合唱,雖然走腔跑調(diào)的,卻也精神十足,甚至有人嫌音律之不足,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時我想,不論一個人,還是一個民族,只要喜歡唱歌,必定對生活是積極的,而積極的個人和民族,必定會有希望。于是,自己也不由得同唱同樂起來,——我不會唱阿都的高腔,也不會唱依諾的民歌,但我知道他們在歌唱什么,我可以跟著他們優(yōu)美的節(jié)奏哼唱。
汽車一路跋山涉水,過村穿城,一路風(fēng)景更替,漸行漸東,至行使在刀削斧斫的金沙江邊時,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彝族依諾次方言總是那樣輕言細(xì)語,一如吳儂軟語,——此地江流悠悠,青山不老,天留一線,地現(xiàn)一溝,人在其中,實在渺小之至,即便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在山腰鑿出一道石路或車道,也不過更顯得人類的弱小。為什么比較而言,在涼山彝族人中依諾人算是最務(wù)實,最踏實的,——在這種生活和勞動的環(huán)境,使他們更加懂得,自己是什么,在什么位置,能做什么。——這正是很多人一輩子也弄不明白的。
及至后來,雷波縣城的出現(xiàn),就顯得十分突兀,簡直是一種驚喜,猶如歐,亨利小說的結(jié)尾,完全出人意料。首先是汽車在經(jīng)過長達(dá)數(shù)小時的沉悶的爬行之后,好不容易在三座高峻的山峰下,突然出現(xiàn)了城的輪廓,然后,越靠近,城越大,儼然展現(xiàn)出了涼山歷史名城的風(fēng)貌。其次是進城之后,城市格局上的古老韻味和人流中的現(xiàn)代氣息,都是我們那些小地方不可企及的。
那一次,對他們而言,是以一種悄然的不動聲色的方式泄露;對我而言,是較深層次的了解和理解。
第二次,則是今年十月,有幸與州內(nèi)的文化界人士們一同參加“中國彝族民歌之鄉(xiāng)雷波馬湖金秋歌會”。在這個民歌的盛會上勤勞睿智的雷波人為我們演繹了雷波厚重的文化底蘊和豐富的彝族民歌,對他們而言,這是一種展示;對我而言,可以說是全方位的感受和領(lǐng)略。
展示和泄露是不一樣的,泄露是不經(jīng)意的,是自然的真實的原汁原味的,展示是刻意的,是經(jīng)過了加工的突出了好的一面,掩藏了不太好一面的。
在這兩次之前,一向以為像雷波這樣地處川滇之交,彝漢邊緣的地方,川不川滇不滇,彝不彝漢不漢的,決難保持原生態(tài)的純民族的東西。殊不知,在雷波或在象雷波這樣的地方,由于文化的相互激蕩交融,反而形成了旋律更優(yōu)美,風(fēng)格更獨特的民歌及其他體系的文化。
如果說第一次雷波之行,雷波縣城本身就是大自然給人的一種驚喜,那么,這一次金秋歌會則給了人太多的震動,且不說馬湖風(fēng)景的秀麗,三國傳說的神奇,不說青花椒,白磨芋,不說溪洛渡的滄桑巨變,單是那些彌漫在空氣中,隨陽光一起播灑的原汁原味的民歌,便緊緊扣住了你的身心,讓你欲罷不能。
民歌是什么?民歌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千百年千錘百煉千千萬萬人超時代吟唱傳誦的超時代的東西,它與流行歌曲的歇斯底里或無病呻吟不一樣,它也許悱惻纏綿:也許溫柔敦厚,一唱三嘆,但它更可能是長車呼嘯而過般的震耳發(fā)聵,可能是龍翔大海般的浩然正氣,可能是大潮吞日般的震撼人心。過去,民歌是苦惱的控訴處,也是苦惱的避難所。而今,民歌應(yīng)該是生活的萬花筒,幸福快樂的揚聲器。
它始終占據(jù)著心靈的制高點。
涼山東部有這樣的歌。
雷波有這樣的歌。
你可以想象,在連綿橫亙的小涼山,雷波人民就在群山溝壑中生活,在陡峭貧瘠的土地上勞動,得付出比外地多多少倍強度的勞動,才能有那么一點點微乎其微的收獲。加之山高路遠(yuǎn),信息閉塞,更加重了精神與文化生活的貧乏,心與身的苦難深重。正因為這樣,雷波彝族人就更需要快樂,更需要精神輕松愉快,更需要娛樂。于是,民歌就應(yīng)運而生了,而且其時間跨度是那樣的長,從一代又一代的人的心靈中承遞過來;地理跨度是那樣的寬,從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的人的口中傳唱過來;歌唱吟誦的場地是那樣的多,在吃飯喝酒時唱,在行腳趕路時唱,在療疾醫(yī)病時唱,在婚喪嫁娶時唱,在求風(fēng)乞雨時唱,在各種節(jié)日盛典、娛樂場合中唱,在山坡、田野、院落中唱,耕田犁地紡織的勞作中唱。民歌,于搖籃邊伴隨著嬰兒長大,伴隨老人去祖界永久的安息。隨著社會的變遷,日積月累著,彝族人民生活境遇日新月異,揚棄舊的,傳唱新的,其數(shù)量和質(zhì)量也就遠(yuǎn)遠(yuǎn)的超過了其他很多地方。
在這一次的金秋歌會上,聽著過去不能在公共場合唱,不能當(dāng)著一般婦女唱,不能當(dāng)著親屬長輩唱的情歌《阿冉妞》揭開了神秘的面紗,被那些歌者揉進自己的情感,用不同的曲調(diào)唱出來,我們就不難知道,在雷波,在涼山,彝族人的愛情已經(jīng)插上了自由的翅膀,民歌也插上了飛翔的翅膀。同樣,在這一次的歌會上,來自勞動生活中的嬉娛歌類的質(zhì)樸深沉,喪歌的哀婉凄切,哭嫁歌的悱惻纏綿,畢摩蘇尼的作法歌的神秘高深,還有比賽和豐收歌的詼諧幽默……無一不使我們深深地感慨:生活是多么廣闊,以雷波民歌為代表的彝族民歌的發(fā)展前景是多么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