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后的思念

好久好久以前，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說過：父親是天，母親是地。而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意，卻是自己已過知天命之年，且父親、母親相繼離我們而去后的這段日子里。雖然生生死死是自然規律不可抗拒，但在我之家的概念里，失去父母就等于讓我們六兄妹的家天塌地陷不復存在了。當我們都已為人父母，當我們都已經過艱難的養育兒女之歷程，才由衷地感慨：在上世紀那艱難困苦的年代，靠微薄的工薪收入養育六個子女的父母，該是怎樣的一片天，又會是怎樣的一塊地?!

牛皮箱與老照片

家里有一個制造于上世紀30年代的老式牛皮箱，是父母親結婚時購買的，也是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唯一保留下來的一件紀念品。現在箱子里裝著父母親留下的遺物和一些老照片。

在幾本厚厚的自制影集里，從上個世紀40年代到本世紀初，從泛黃的老式黑白照到鮮艷的彩色照，從一寸照到八寸照，那些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照片，記錄著父母從認識、訂婚、成家及養育我們兄弟姐妹的歷程，記錄著我們兄妹幾個咿呀學語、蹣跚起步、上學、就業、成長、成家、立業、養育后代的過程。感謝父母在那么困難的年代仍堅持每隔一兩年就去照一張全家福，還饒有興趣地為六個子女留下了那么多的成長記錄；感謝攝影技術的發明者，讓我們在歷史的每一瞬間均能成為永恒。

依靠箱子里的老照片，搜索記憶中的片斷、點滴，我父親、母親那慈祥而嚴厲、剛直而善良，勤勞而智慧的形象躍然腦海。令已好久沒有寫作激情的雙手，不住的在電腦鍵盤上敲擊著飽含深情的字句，以此寄托自己對父親、母親的思念和感恩。

訂婚照與一世情

父母的訂婚照讓我穿越時空走進了遙遠的年代和美麗的康定。

那是1948年秋，在有一朵溜溜的云，一座溜溜的跑馬山的康定溜溜的城內，一個供職于西康省政府帥氣的漢族小軍官與康定街頭一小商人家美麗的藏族姑娘相愛了。訂婚那天，英俊的父親，頭戴寬邊禮帽，一臉的意氣風發；美麗的母親身著素色旗袍，渾身的淡雅溫順。這段姻緣讓父母牽手四十多個春秋，經歷風風雨雨，養育了六個子女。

盡管父親在歷次運動中屢遭冤屈，受盡欺侮和歧視，盡管父親常年出差，沉重的家庭負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以至積勞成疾，我那在美貌方面有“常青樹”之稱的母親卻從不后悔，在她心中，父親始終是她最信賴的丈夫，是她的可靠的終身依托。

盡管母親沒有文化，經過掃盲也只能認識為數不多的幾十個字；盡管母親在后來的十多年里重病纏身、眼半瞎、腿半跛，我那才華橫溢、風度翩翩的父親仍然忠貞不渝，悉心、耐心照料病重的母親。晚年，父親雖感激上蒼讓他與母親相愛、相伴幾十年，卻抱恨老天不公，不該讓母親在剛開始過好日子的時候先他而去。

在母親去世十五年后，父親隨她而去，長眠在母親身邊，他倆終于不再分離。

全家福與老布鞋

這是一張合影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全家福老照片，照片中的祖孫三代共九人，每人腳上都穿著一雙新布鞋。那時候家里窮，買不起皮鞋、膠鞋，只穿媽媽做的布鞋。

記得媽媽制作那些布鞋，先用舊衣被布塊抹上米湯打成布殼，一層層粘貼在門板上，經十幾個晴天太陽曬干，再照每個人腳板大小剪裁后重疊上三四層或五六層不等(俗稱千層底)，用麻線穿起的大眼針千針萬線密密匝匝地納成鞋底：用些做新衣服剩下的邊角布料，依男女老少的不同喜好及傳統習慣，用青直貢呢、藍灰卡其布、紫紅燈芯絨、各色花格呢布料等裁剪成圓口、方口、剪刀口等不同式樣的春秋鞋、棉鞋面，再包上青、藍、灰等搭配協調的鞋邊，舒適、合腳、好看極了!

全家每一個人常年至少需要有兩雙鞋以保證換洗，每年每人至少要穿壞三四雙布鞋。為確保家人不會穿著破鞋子，臟鞋子出門，為使腳長得瘋快的兒女們不被小鞋夾腳，媽媽在每天辛勤工作八小時，操持完所有家務，安頓好老老少少上床后，總是坐在床邊，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針一線的納鞋底。好多個夜晚，我們夢醒時，只聽見麻繩線穿梭的“唰唰”聲，還看見媽媽坐在那里默默地為我們納鞋底。為使針腳結實，媽媽每縫一針總有個動作——將麻線繞右手背使勁拉扯一下。天長日久，媽媽的右手肚、手背處留下了一大塊厚厚的老繭。

這些年來穿過不少高檔皮鞋、旅游鞋，還是想能再穿上媽媽做的布鞋多好啊。

離休干部與反革命

父親雖然曾在國民黨軍隊任職，但于建國前參加民盟，投身革命較早，去世前一直享受離休干部的優厚待遇，受到黨和政府的關心，干部群眾的敬重。

父親是個文體活動愛好者。他國際舞(交誼舞)跳得相當棒，鼓也敲得相當好，上世紀五十年代剛到縣上時，是機關舞會的活躍分子，單位大會議室是他最顯露風采的地方。籃球場上，他干凈利落的裁判手勢及鐵面無私的裁判哨聲，曾使他連續三次榮任國家二級裁判。

在文革中，父親曾因抄寫錯《毛主席語錄》被打成反革命，白天被勞動改造推著木板車拉貨，夜晚得站在他曾經風光無限的舞場(會議室)中央接受干部群眾的批斗。有幾天，父親拉肚子，渾身無力，幾個革命群眾誣陷他干活偷懶，讓一向樂觀、堅強的父親又生氣，又委屈，差點就挺不過去了。母親那句“甘蔗不知哪節甜，好日子等著我們呢!”鼓舞了父親，也教我們懂得了忍耐、等待。

就在那么險惡的時期，那一年，我們一家老小八口人居然還在春節時留下了一張讓人感覺其樂融融的、題名為“翻身不忘共產黨、八顆紅心迎朝陽”的全家照!

影集里的照片分別攝于不同的年代，其中大部分照片都拍攝自困難、動亂年代，那時家中父母收入微薄，子女多，負擔非常沉重，父親又是屢遭迫害的老“運動員”，但沒有一張照片上能讓人看出半點窮酸相、苦悶相。全家老小在不同時期留下的影像，都無一例外：整潔的著裝，燦爛的笑容，和諧的氣氛。

家庭教育與現代管理

有一張在大學學習時的照片。照片上，我正專注地閱讀一本書——《管理心理學》。我的大學專業是教育管理，別人都以為我的組織、管理能力來自于學校教育和實踐。其實，我最基本的組織管理常識是來自于我那半文盲的慈祥母親和嚴厲苛刻的父親。

記得我剛剛學會做飯、做家務事的時候，常常會面對一道道做飯做菜的程序，一大堆雜亂的家務，一個個調皮搗亂的弟妹們而手忙腳亂，事倍功半干著急。媽媽耐心地教我應該學會合理安排，比如做飯先燒水，再淘米；煮飯的同時要擇菜、洗菜；蒸飯的時候要抽空打掃屋子；打掃屋子的時候要注意為灶里添加柴火；邊做飯菜要邊打掃灶臺、清掃地面等等。后來才知道，其實這就是生活中的系統論，實踐中的組織、管理學。

父親一下班回家總是要挑我的漏眼(挑刺)。諸如沙發底下、床下面沒有掃干凈，桌面上擺放的物件背后沒有抹干凈，床上的被褥沒有疊整齊，用后的東西沒有放回原處等等。有一次早起內急，沒有來得及梳頭、拖著一雙鞋就想往百米之外的廁所跑。硬被父親狠狠地叫回，小便急得我難受，差點尿褲子，我急得哭了，父親就是不心軟，直到我慌慌張張、手忙腳亂地梳好頭，穿好鞋，才讓出門。注重細節，愛護自己的形象，父親的嚴厲讓我受益終生。

在我娘家的大家庭里，父母曾為我們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鋪設一塊堅實的立足之地，在成功地完成他們的人生使命離我們而去時，最令他們欣慰的是：子女們家庭和睦，事業順利，子女孝順，家孫外孫都在健康成長，兄弟姐妹之間團結互助、相互牽掛。

而今，雖然曾經覺得啰嗦的父母教誨已不再在耳畔響起，雖然曾經幾十口老老小小圍坐一堂的影像也只在影集里、記憶中，但我們的父母、心中的天地將在他們的子孫后代心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