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傳奇

一打春，冷逢陽就覺得身體明顯不如以往了，如同石崖背陰處的殘冰，行將溶化直至蕩然無存。是的，他已是八十開外的人廠，也該壽終正寢了，倘若不是阿黑舍命相救，早就命喪黃泉了。待到清明，他愈發覺得不行了，不免暗自思忖，看樣子，與阿黑相會的日子屈指可數了，趁眼下還能喘氣動彈，掙扎著去給阿黑上最后一次墳吧。于是，一大早起來，帶上事先買好的幾刀錢紙和幾樣祭品，顫巍巍地沿著游蛇樣的山道，朝青石崖南坡走去。

幾位村民遠遠地見了，都說冷逢陽這個鰥寡孤獨、身有殘疾的老人年年清明去上墳，這等重義氣講情意的人，在當今社會委實不多見了。

冷逢陽是個窮漢，早年在雜牌部隊當過兵，為的是混口飯吃。雜牌部隊為爭奪地盤時常開火，可謂狗咬狗一嘴毛。有一次，冷逢陽和戰友們敗下陣來，幸好夜幕降臨，他急中生智，佯裝中彈側臥在水溝里，時值三九嚴寒，半個身子浸泡在水中，那可不是入受的滋味。然而敵人乘勝追擊，一個個從他頭頂躍過，他咬緊牙關紋絲不動，就這樣，左胳膊讓冷水扎壞了，肌肉萎縮了，手也變形了，好端端的漢子淪為殘疾人。他喟然長嘆，在槍林彈雨中能保住一條命就算是燒高香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左胳膊不好使就不好使吧，這也比沒有好得多。因為這個緣故，他一直孤單一人淡泊度日。有個村老說，天上不時地飄過云彩，真說不準哪塊下雨；同樣如此，人都有兒女和親朋，也難說究竟能得誰的濟。這話半點不假，冷逢陽這輩子居然得濟于阿黑，堪稱一段傳奇哩。

阿黑是一條狗，一條土生土長的被主人遺棄的小狗。

冷逢陽見人就夸，他和阿黑肯定在前世就有緣，要不今生今世不會湊在一起。

正由于有這層關系，自打阿黑死后，冷逢陽厚葬了它，并且年年清明為它上墳。

這天冷逢陽氣喘吁吁地來到阿黑墳前，見墳上的迎春花開了，一簇金黃，好不燦爛。他觸景生情，不由得淚眼婆娑，恍若看見阿黑蹲在面前，兩眼定定地望著他。他夢囈般地說：“阿黑，我的好阿黑，今天是清明，我又來看你了，我估摸著，頂多再過十天八日的，我就來與你作伴兒，你再也不用孤單單地呆在這兒了?！?/p>

適有山風款款吹來，紙灰像無數只黑蝶翩然起舞。冷逢陽倚墳斜靠著，雙目微合，心潮起伏，思緒悠悠……

那是20多年前的事情。

那年早春二月的一天，冷逢陽到山那邊辦事，辦妥事情往回走時，在村西的大灣邊上，見一伙頑童在圍攻一只小狗。小狗比貍貓稍大一些，通體呈黑色，瘦骨嶙峋，眼上滿是眵目糊，邋里邋遢的。有兩個頑童手持棍子，要把小黑狗推進灣中，置它于死地。小黑狗深知頑童們的惡作劇，望著藍汪汪的積水，說啥也不進去，可憐兮兮地匍匐在水邊瑟瑟發抖。它一邊怯怯地望著對手，一邊向外挪動，試圖瞅空逃脫。頑童們正玩在興頭上，哪肯放它走，有的擲石頭打它，有的用棍子捅它。俗話說得好，兔子攆急了還掉回頭咬人呢。小黑狗雖說體質孱弱，但卻憤然抗爭，朝最前面的孩子厲聲狂吠：“汪汪汪，汪汪汪!”又有兩塊石頭擊中了它，它疼痛難忍，連連呻吟。冷逢陽見此情景頓生惻隱之心：遂上前質問：“你們為什么打它?”

為首的頑童理直氣壯地回答：“剛才它咬死一只小鴨，它是條饞狗，我們要把它弄進灣中溺死它!”

冷逢陽又問：“你們親眼看見它咬小鴨啦?”

另一個頑童搶先說：“當然看見啦，它沒來得及吃，就被我們發現了，就趕著打它。喏，那只小鴨就在那棵大柳樹下?！?/p>

冷逢陽一看，可不是嘛，旁邊的大柳樹下確實有一只已經死去的小鴨。

這當兒，一位老婦顛著粽子樣的小腳氣呼呼地走了過來，朝這伙頑童斥責道：“你們這伙小猴精，老是欺負這條小狗，那只小鴨是我的，是它自己死的，不是小狗咬死的。它沒人管顧，餓急了什么東西都要吃，何況是一只死小鴨。你們不知底細，光看見它叼著小鴨，就賴它打它，還想溺死它，真是作孽呀。你們再這么打它，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

頑童們見老婦真的發火了，嚇得頓作鳥獸散。

說來真是怪事，可能小黑狗當即辨出冷逢陽是個大好人，搖著尾巴來到冷逢陽面前，定定地望著這位陌生人，目光里既有哀傷又有懇求。冷逢陽疼愛地撫摸著小黑狗，側臉問老婦：“老人家，剛才你說它沒人管顧，難道說它沒有主人么?”

老婦說：“是啊，我敢說它不是俺村的，十有八九是南莊的，現時狗繁生得多了，沒人要，主人又養活不過來，就把它扔到這兒了。它在這兒已有十多天了，誰也不愿收養它，這么下去遲早會餓死的。我看你心腸好可憐它，你把它領回家養去吧?！?/p>

冷逢陽說：“不瞞你說，我沒有家小，不愿伺弄它。”說罷又撫摸了幾下小黑狗，并朝老婦指了指，示意它跟老婦去，然后起身趕路。然而小黑狗絲毫沒有跟隨老婦的意思，反而緊跟著他。他揣摩出它的意圖，回轉身佯裝不高興，跺腳揮手作驅逐狀，小黑狗只好停下來，怯怯地低頭偷看他，見他繼續趕路，仍舊緊緊尾隨。冷逢陽趕了它幾番，還朝它擲石頭，可它不改初衷，看樣子要死心塌地跟著他。他想起老婦的話，心一下子軟了，是的，人與動物同屬一理，好賴是條命，來陽世間走一趟不容易，干脆收養了它吧。主意打定，回身抱起它，用臉龐蹭磨著它的腦袋，還指了指通向山西面的彎彎山道，向它示意。小黑狗極通人性，頓時有了精神，搖頭擺尾地跑在老主人前面，等老主人走近了，再顛著小碎步往前跑。

打那以后，冷逢陽不再感到孤獨。他為小黑狗取名阿黑。

冷逢陽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呵護阿黑，阿黑很快出落得四肢粗壯，通體墨黑，叫起來不再是童聲稚氣的，而是嗓音低沉，眼露冷光，嘴角抽搐，宛若一條黑豹。當它還是一條半大狗時，就知道處處護著老主人，自覺地擔負起看家護院的任務。鄰居來串門，沒有老主人許可，它是不讓邁進門檻的，除非老主人發話才行，誰也甭想從院中拿走任何東西。凡是到過冷逢陽家見過阿黑的人，都說從小看到大，以后它的身手肯定不一般?？磥恚浞觋柺侨诵芄凡恍埽邪⒑诒ｑ{，外人是不敢隨便欺負他了。

此言委實不虛。

第二年，生產隊在南河北沿種了兩畝西瓜，為了照顧冷逢陽，就讓他管理瓜園。冷逢陽雖說身有殘疾，卻是個極要臉面的人，心里憋足了勁兒，要使出所有的招數，讓瓜園多產瓜，為老少爺們多賺些錢。他沒有別的掛牽，一門心思放在瓜園上。阿黑戀主，自然如影隨行。

有一次，他回家吃午飯，見阿黑一反常態沒在身邊，不免有些納悶兒，吃罷飯匆匆趕回瓜園，見阿黑孤單單地呆在那里，他恍然大悟，原來他將幾件工具放在地頭忘記收拾，阿黑擔心讓別人拿去，便死死地守護著。他心中如注暖流，抱起阿黑親熱了一番。

西瓜一天大過一天了，行將開瓤了，需要看護了。隊上派人在瓜園北邊搭了一個兩層的瓜棚，冷逢陽住在鋪上，阿黑躺在鋪下。它的聽覺甚是靈敏，瓜園附近有人走動，兩耳會驟然豎起，旋即進入臨戰狀態，未等來者走近，早就向著來人撲過去狂吠不止，警告不速之客不得入內，否則絕不客氣。阿黑自覺擔負起護園的任務，索性以園為家，一日三餐全由老主人送給它吃。好多人不知底細，以為冷逢陽疏于防范。鄰村有個手腳不干凈的人，躲在河灘林中望著瓜園里滿地的大西瓜，兩手直癢癢。那天夜里，趁冷逢陽回家吃晚飯，躡手躡腳摸進瓜園摘下兩個大西瓜，抱起來想溜之大吉，沒想到阿黑早已撲到面前，朝他齜牙裂嘴地警告他趕快放下。那人轉身欲逃時：被嗚嗚發威的阿黑擋住去路。見阿黑像惡狼一樣，隨時可能向他下口，嚇得渾身觳觫不止，不敢動彈，只好心驚肉跳地與阿黑對峙著，直到冷逢陽回來，才給他解子圍。那人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給冷逢陽直陪不是。他是個慣偷，偷東西偷了多少年，從未讓人當場抓住過手脖子，萬萬沒想到今晚居然讓一條狗給制伏了：事后經他一張揚，阿黑名聲大噪，從此再沒有人敢來偷瓜子。

轉過年來，阿黑就長成一條虎虎勢勢的大狗了。

那一年，村民安永年在村北建了 ‘個養雞場，養了幾千只雞，雞們長勢良好，看樣子安永年要發大財了。雞一向膽小，若受驚嚇，長勢自會銳減，甚至患病死亡，所以養雞場最忌諱無端騷擾或大聲喧嘩，安永年一直提防著。然而越怕出事越出事，一連好幾宿，不知從什么地方躥來一只野物，攪得雞群失聲尖叫，安永年披衣出來察看，那家伙早就叼起一只雞逃之夭夭了。吃只雞倒是小事，可它不該野性大發：見雞就咬，每次來總有十幾只雞被咬斷喉嚨。安永年氣得火冒三丈，但是無濟于事，那家伙嗜血成性，抬腿就來，好像這群雞是專門為它準備的美餐。安永年望山興嘆，拿這只野物沒咒念。突然他想到了阿黑，于是就求助于冷逢陽，老街久鄰有難豈能坐視不管，冷逢陽當即帶著阿黑暫住雞場，到了夜里，就將阿黑放出來，唆使它嚴加防范。

當天晚上，約摸到了子夜時分，雞們又發出一陣尖叫，繼而傳來“撲棱撲棱”的聲響。不用說又是那只該死的野物前來打家劫舍。阿黑聞聲而至，與那野物撕打起來。安永年拉開電燈，與冷逢陽出來觀看，但見雞場一片雪亮，雞們惶惶不安地聚集在一起，正好騰出一塊空場。這回可看清了野物的模樣，極像貍貓，卻比貍貓大街多。它毫不怯陣，與阿黑旋轉騰挪，跳躍伏起：雙方勢均力敵，不分高下。慢慢地，阿黑占了上風，瞅準戰機，一口咬住對手的脖子死死不放，直到將其活活咬死。

翌日下午，全村的人都來看熱鬧，沒有一個能叫得上這野物的名。鄰村一個老獵人聞訊趕來，見這個野物酷似貍貓，尾巴較短，末端呈黑色，兩耳的尖端上有兩撮長毛，兩頰上的毛也挺長，通體淡黃色，有灰褐色的斑點，就斷定它叫猞猁，是一種善于爬樹，行動敏捷，性情兇猛的野獸。猞猁早就在這一帶山中絕跡了，想不到這些年封山育林，這家伙又露面了。這種叫猞猁的野物，一般的狗是制伏不了它的，倘若沒有阿黑，這群雞還會遭殃的。

安永年重賞了阿黑。

阿黑因此而倍受村民們的青睞。

單說那年六月的一天中午，天氣好悶熱，冷逢陽為了納涼，在過道里鋪上一塊木板睡午覺，阿黑照舊躺在旁邊。冷逢陽正朦朧入睡之際：忽聽阿黑汪汪汪叫起來，他以為誰來串門，欠身朝門口一看，連個人影也沒有，就呵斥了兩句：“阿黑你別有事沒事都瞎叫，快睡吧?！泵悦院炙?。突然，阿黑又是一陣狂吠，他不耐煩地踢了阿黑一腳：“叫你別瞎叫喚啦，讓我睡一會兒吧。”誰知阿黑不聽勸，仍昂起頭朝過道上狂吠不止。他頓覺蹊蹺，睜眼一看，不由得魂飛魄散。我的天爺，原來是一條大蛇從梁上垂下半截身子，這家伙黑不溜秋的，身有茶杯粗，腦袋有巴掌大，兩眼直射寒光，紅紅的信子就如蚯蚓一般，不時地伸縮。冷逢陽慌忙滾下木板，這當兒，阿黑縱身躍起，緊緊咬住大蛇的脖頸，大蛇怦然落地，就勢將阿黑纏了起來。他撈起鐵锨朝大蛇身上直鏟，大蛇是個老山貨，皮太厚了，一锨下去只劃出一道白痕。他深知自己單臂力小，制不了大蛇，便跑到街上，高聲疾呼：“快來打大蛇呀!”鄰居們相繼趕來，一齊動手將大蛇打死，但可憐的阿黑已被大蛇絞死了。

冷逢陽抱起阿黑老淚縱橫：“阿黑，是你救了我，你是替我而死的，我要是早聽你的話，還不至于這樣。阿黑，我好后悔呀!”

在場的人無不為阿黑舍身救主而感動得熱淚盈眶。

冷逢陽買了一床毛毯將阿黑包裹好后將它埋葬在青石崖南坡上。

冷逢陽給阿黑上完墳回家后，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吃罷晚飯就老早躺下，誰知這一覺真的長睡不醒了。

鄉親們將冷逢陽和阿黑葬在一起，讓他倆天荒地老永不離分。

人們上山勞作，只要看到這兩座墳，就會想起冷逢陽和阿黑，就會情不自禁地聯想阿黑那些膾炙人口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