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珉詩選（十八首）

我的悲傷和他不一樣

兒子的喜悅，兒子的聰明，

總有一天消失掉，

我會看見那一天到來。

我的悲傷和他不一樣，

我的悲傷是遙遠的生活被重復。

今天我們對立，

只是為了減輕，

減輕他未來的悲傷。

我會小心記住他的現(xiàn)在和現(xiàn)在的以前，

可在將來，

我會講給他聽嗎?

像所有被遺棄的老人，我總是

說起從前……

從前又如何?

說起又如何?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見了又如何?

可愛的兒子，

你的明天和我的昨天如何區(qū)別?

你的游戲是我的生活

狡猾的孩子，

滿嘴臟話的孩子，

哭泣和叫喊的孩子，

你的游戲是我的生活。

我卻教導你認識理想的生活——

誠實，

禮貌，

規(guī)范，

記憶……

至少要讀書……

出生已經(jīng)無法選擇，

可我所能給你的比出生更荒唐。

親人們都生活在我無力企及的地方

我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

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我的父親已經(jīng)衰老，

時常被我忘記；

我的弟弟還在流浪，

我們沒有電話；

我的妹妹還掙扎在貧困線上，

我羞于獻上簡單的問候；

親人們都生活在我無力企及的地方，

他們只能團聚在我的心里——

團聚在淺薄的詩行里，

即使將來也不能團聚在遼闊大地的某個小山坡

上。

生命也不可貴

死亡并不可怕，

生命也不可貴。

可有二百個孩子在恐怖中死去，

看不見爹娘，

看不見援救之手——

眼淚和叫喊多么輕微，

在從天而降的大水里。

耶和華用洪水消滅地上的罪惡——

他多么驕傲，

又多么失敗。

我死去，比孩子們的死更輕微，

我活著，

沒有眼淚。

我的慚愧也不是我的。

只有糖霜完整可以證明你的甜美

葡萄的紫，葡萄的青，

一簇簇的而不是一串串的，

它們剛剛被小心地摘下，

被擺在了小攤上，

帶著露、帶著糖霜的葡萄多么鮮美，

每一簇都飽滿、都值得鑒賞。

我嘗一粒，小販會把留下的蒂剪去，

我拿起一簇，小販會糾正我：

提起把——葡萄藤的余味——

她怪我把指印留在了葡萄上，

后來，我才知道糖霜會凝固

會留下斑斕的指印，留下被損害了的美。

紫葡萄，

青葡萄，

甜蜜的葡萄，

只有糖霜完整可以證明你的甜美。

季節(jié)在這里留下耀眼的蹤跡

每天早晨，我都走過這條街道市場，

人民的交易在這里發(fā)生，

季節(jié)在這里留下耀眼的蹤跡。

蔬菜來自個人的田園，

水果來自批發(fā)市場，

海鮮在凌晨從海邊趕來。

慵懶的交易，

熱烈的問候，

在這條骯臟的市場上膨脹。

從早晨到晚上，

偶爾有爭吵，有漫罵，有拳腳……

有解釋和勸說，顧客離去還要回來，買賣照常進

行。

我只是走過這條街道市場，

好像行進在千年的歲月中。

高尚的人值得你萬分期待

他從千里之外到來，

你在千里之外等候，

高尚的人值得你萬分期待。

他在瑣事里遲緩地到來。

路上的草，路上的昆蟲，

路上的風，路上的莊稼，

都在延長他的旅程。

波音飛機飛過你的天空，

小汽車開過你的門口，

姑娘們的儀仗隊撒滿大街，

他還在遙遠的路上，

綿羊拉車，他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

你知道他在到來。

他終于到來，風塵仆仆，

走在流浪的孩子中間。

你把他從中找了出來，

你請他上車，你還說，

高尚人不要落后于自己的時代，

高尚的人要像太陽普照天下。

他把你拉到地攤上，

他叫你不做金烏龜，

也別做時尚的兔子。

什么是洪鐘?

什么是雷鳴?

今天你終于知道。

兩個兄弟

有個兄弟，

你的生活更清晰。

一個往東，東面日出；

另一個往西，西面雨；

只有兄弟倆才最清楚世界的本質(zhì)。

一個睡著，

一個醒著；

一個發(fā)言，

一個沉默；

一個哭著，

一個笑著；

一個出汗，

一個不出汗；

一個端然有序，

一個放浪形骸；

一個胖子，

一個瘦子……

一個世界兩個兄弟；

一種生活兩般滋味。

每個人都輕松

大街兩邊擠滿了啤酒攤，

每個人都輕松，

每個杯子都閃光。

我獨自坐在中間，

坐在生活的山顛——

風吹我吧，

夢游我吧，

搶奪我吧。

金色的啤酒，

白色的泡沫；

啤酒的夜色，

泡沫的人群。

我的落寞，

我的惆悵，

平靜又遼闊。

一個詩人不需要海量

我不拒絕從黃昏喝到天亮，

啤酒如細雨，

我喜悅，

像一朵青蓮沐浴燈輝。

我不可能開懷暢飲。

一個詩人——

他要觀看，

而不是胸懷滄海；

他要判斷，

而不是風卷殘云。

我們當然成為時代的塵埃

我們只是被生活脅迫到這里。

沉默或者喧囂，

靈魂有著畸形的身體。

靈魂的自由不過是啤酒的泡沫，

不過是飄散的煙灰……

沒有選擇權力。

如果失去土地，

我們當然成為時代的塵埃，

飛向天空，

不是鳥兒，不是天使。

鳳兮鳳兮

面對了無數(shù)夜晚也只有一個夜晚

喊了你一千遍，

也只有一個你，

繁華落盡，

九九歸一……

眾鳥飛去的天際，

一只小鳳凰在閃爍中沉沒。

我封閉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

我封閉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

它沒有得到上帝的指引。

上帝曾經(jīng)指引亞伯蘭——

去迦南，那里流著奶和蜜。

他和他的子孫從此走上了夢的旅程。

我把自己封閉在夜里，

在書本和鍵盤上跳躍，

夢和世界被這樣遺棄。

真實局限于一只燈泡照亮的天地，

之外就是星星和一彎新月，

沒有布帆的新月，

沒有人，它獨自漂泊。

只剩下笑容

胖子的喜悅令人驚詫。

他身體里的糟粕無處排遣，

只有承擔下來。

只有四處游蕩，

仿佛在尋找傾瀉的角落，

只剩下笑容。

總是寧靜淡泊，

他知道自己不會爆裂。

天空

每天，我從房間里走出來，

走在車水馬龍的大道上。

我走著，走向天空，

所有的人都走向天空，

而實際上，大家可能只是看見了天空，

看見了，再走進低矮的房間。

我或者你，只有我們倆不斷走出房間，

把凳子和工作遺棄，

重新回到喧鬧不息的大道上，走著，

一次又一次從某個角度走向天空。

有一天，我們會飛起來，飛在

這個城市的天空，被孩子們看見，

并成了一支滑稽的兒歌被他們傳唱。

房間已經(jīng)無用，房間里的事物，冷得透明。

我們是一些光線搖蕩在暗的空間里。

我需要

我需要看見你，不斷把你看見。

看見了你，

我才不會有霧一樣的思緒彌漫心間。

才不會游移不定，

才不會心懷怨恨地活在世上。

過去，是每一天；

現(xiàn)在，是每一周；

將來，是每一月或每一年；

我需要，至少是一次，把你看見。

無題

歲月的雷鳴不可琢磨，

我的詩歌獻給了它。

大地期待我的撫摩，

我在睡覺，

偶爾夢見它。

女人帶來了物質(zhì)的生活，

還有焦慮——

和平時代的焦慮，

無所事事的焦慮。

我讀一本古代的書，

書頁上留著折痕、茶漬、污跡……

和煙灰一樣的筆記。

梧桐樹

麻雀在梧桐的枝葉里隨意嗚叫，

沒有西邊的光線來得固執(zhí)。

樹冠搖曳，

兩層窗戶，隔著兩層防盜網(wǎng)。

我坐在屋子里，

看著又想著——

從一月到五月，硬邦邦的樹枝，

怎樣柔軟，怎樣吐出綠葉，

怎樣涂滿天空的窟窿……

褐色的果球看不見了。

西風一陣猛吹——

鳳凰沒有麻雀堅強，

法國桐失去了法國，

懸鈴木在時光的背后朝向黑暗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