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圈子
寫東西的人形成圈子是很自然的。“詩可群”,意思是通過寫詩大家可以彼此結交,過一種與詩有關或者以詩為借口的特別的生活。這與人生的價值有關,當詩歌寫作被確立為某種高級的活動,與此相關的個人自然也就卓而不群了。這里的“群”是指一般大眾。寫作的人結成“小群”,以區別“大群”,并因此獲得價值上的優越,這便是圈子的秘密。
到此為止圈子仍然是純潔的,它并非任何一種利益共同體,彼此的認同只在精神層面,而與物質的獲取基本無關。一個無利可圖的圈子,盡管罵爹罵娘、自大狂妄,甚至惹人生厭,但根本而言是無害的。對身處其中的人圈子卻很有意義。我曾訪問過一位“下半身”的成員,她坦言道,雖然“下半身”的集體發言自己不盡贊同,但這個圈子還是保護了她,使她有信心繼續寫下去。
的確,在寫作之初,某種互相認同是很必要的。文學從根本上說乃是一件虛妄之事,但你并不可能抱著如此虛無的認識去從事寫作、踏上寫作之路。你得認為這件事高級或者高尚得足以讓自己投身進去,你得認為自己的才華足以在這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中得以彰顯。如上的認識只有從別人處而來,從圈子里而來,并不能如功成名就以后從大眾的接受以及名利的回報處而來。關于寫作的兩個疑問自始至終擾亂人心,一個是“寫作有意義嗎?”一個是“我有寫作的才能嗎?”在寫作者不同的處境里這兩個問題都會不時地出現,尖銳得如同針刺。不同的處境有不同的平復辦法,不同的安慰劑,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圈子是始終存在的,也是始終必要的。只不過,后來(如果有后來)這圈子變大了,不是指規模、人數和涉及的階層,而是指掌握的社會能量。精神上彼此確認的小圈子有一天就換成了名流出沒的名利場。那些指責別人搞小圈子的人也許身處一個名利深重的大圈子里。小圈子可以變成大圈子,如“今天”寫作群同仁,當年的主體是北京的下鄉知青,大約只有舒婷一人來自外省,圈子不可謂不小。也有的小圈子永遠只是小圈子,因為沒有把事情弄大,搞到底,就被釘在了小圈子的恥辱柱上了。什么“黨同伐異”、“互相吹捧”、“狹隘短視”、“重復模仿”……不一而足。擺脫這些指責的惟一的辦法就是進入“大圈子”,那兒不僅有彼此認同欣賞吹噓的好事,更切實地有利益名望的鉗制,因此它更加的牢靠、團結和堅韌。盡管有這么多的優點,但圈子一條是否認不了的(盡管是“大圈子”),所有圈子的毛病也都是免除不了,比如“黨同伐異”,比如“互相吹捧”、“狹隘短視”、“重復模仿”。翻開今天的文學期刊、專業評論雜志,總是那么幾個人、幾條槍,總是那么一種腔調、說法,那么的一種內外有別的居心。這不是圈子又是什么?
連娛樂界都自稱娛樂圈了,只是我們的寫作界仍心存幻想。或者,有人想把“圈子”一詞作為某種另當別論的指責、侮辱,送給潛在的對手。
幸福之道
幸福是一件好東西、一樁好事情,可以說人人都夢想擁有它。可幸福到底為何物?卻不是每個人都說得清楚的。但這不礙事,不妨礙人們追求幸福。實際上在人們的一切追求中,幸福都是最終的目標、最后的結果。與那些具體的目標(金錢、權力、美色、成功等等)相比,幸福顯得過于抽象、難以把握。而與幸福對于人生的極端重要相比,所有的具體目標則不過成了實現它的可能手段。即使是和精神有關的一切追求,其結果仍然是指向幸福的,遑論與個人的現實利益相關的那些追求呢?
關于幸福,我們能確認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它與人們的滿足或者滿足感有關。有滿足或滿足感的地方必有幸福,而幸福顯現的地方必然充盈著滿足之類的情感。佛說人生八苦,其中之一就是“求不得”,這從反面說明了滿足感對于幸福的重要。我們祝福他人或者乞求神靈,升官發財之類的顯然比較粗俗,但“心想事成”、“萬事如意”之類則不僅冠冕堂皇,其概括性也強。如其所愿,的確是幸福的不二法門。
那么,滿足感又與什么相關呢?與我們的獲取,也與我們的“胃口”緊密相關。所獲甚多的人不一定幸福(這是人們不愿承認的常識),關鍵在于他的胃口。所獲之物和“容器”之間形成一定的比例,這個比例的大小決定了滿足感的大小或是不滿足的大小。我們有“欲壑難填”的成語,亦有“知足常樂”的說教,說明的都是這獲取和容器之間的比例關系。如果這容器太大,或者干脆就是無底的,滿足就成了不可企及的夢囈。所以說一個人應該“有底”,不是說他因為依持什么所以底氣十足(財大氣粗),而是真的有底,所求有限度,收受有止境。如果我們成了無底的洞,永不饜足,幸福或滿足的感受就和我們無緣了。
然而,胃口有其“延展”性,并非一成不變。當獲取更多變得可能和方便,胃口也相應地變大了。胃口總是跑在獲取之物的前面,這正是我們深感不滿或痛苦的原因。并且胃口一旦變大就再也不能縮小,它的伸展有方向,總是向外擴容的。富足的人比貧乏的人更加感到不滿也許是必定的,因為富足的人胃口更大,和獲取之物之間的比差(可解釋成眼界)更大,并且增大的胃口不再縮小,并不以實際的獲取多少為轉移。胃口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能大不能小,能多不能少。所謂的欲望永無止境,說的就是這個。所以說雖然我們“有底”,但這“底”隨獲取或獲取的可能向下移動,并和所獲之物永遠保持距離。由于這只橡皮胃的存在,或者這只胃的橡皮特性,實際上我們還是無底的。
在精神生活中亦然,胃口永遠是需要警惕的東西。在我們的愿望和目標之間存在著極大的危險,在此地帶孕育的貪婪和窮兇極惡一點也不比追求現實利益的目標要小。不滿或者不滿足感曾是我們精進的動力,但永不魘足貪得無厭卻是與精神生活的本質背道而馳的。無論如何,幸福或滿足感仍然是精神追求的必要條件,放松和自由確保了精神目標的健全和不易變質。我想起一位圣賢說的話:不求覺悟,只求一生修行。也許,把目標和愿望割裂開是精神生活必須的方式。割裂目標和愿望也許就已經身處精神生活的中心了。在物質追求中也一樣,割裂獲取和胃口之間的聯系,就是超越滿足或是不滿。幸福與滿足感相關,但它的本質卻是超越,超越滿足也超越不滿。當無所謂滿足或是不滿時,如果需要使用一個說明性比喻性的詞,那還是滿足,比滿足更滿。但這種滿足類似于空虛,因為它是不受制于任何意義上的獲取的。
問題到此已比較清晰,但在描述時卻有些玄虛了。還是讓我們回到一般而言的幸福之可能,說到底,它與人的天生稟賦也與后天的人性有關。總有那么一些人是比較容易滿足的,而另一些人卻很難滿足。容易滿足的人也許比較平庸,也許就是圣人或具有圣人資質的人。不容易滿足的人也有兩個極端,一是罪犯,一是偉人或是成功人士。在這個全面世俗化的時代里,偉人和成功人士受到追捧,被奉為人生的榜樣。罪犯是潛在的偉人或成功人士,雖然所走的道路相異,但居心和偉人、成功者是一樣的,就是永不魘足。平庸者自然為我們所不屑,因為他們那是“傻樂”,不思進取、碌碌無為,體現了不被社會倡導的墮落傾向。至于圣人,我們則不摸底,聽說過,沒見過。我們見到的圣人最后大多被證明是一些更險惡的騙子。成功因而成了惟一的出路,美其名日“自我實現”,與其說是自我才能的實現不如說是自我欲望的實現。因為這欲望本質上的“無底”,實現自然永無時日。當然,這也是一種人生。問題在于描繪中的蠱惑人心的欺騙,就是將幸福與其掛鉤。成功者的人生也許能贏得很多東西,甚至能贏得世界,但和所謂的幸福根本上是相互背離的。一顆積極進取的拳拳之心決定了不知滿足的極端傾向,決定了把所有階段性的成功都視為最終的失敗。
我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對一個“好母親”的定義,她不僅應是一個盡責的勇于犧牲的母親,更重要是她應該是一個“幸福的母親”。幸福具有感染性,它將傳染給予女們(不幸福亦然)。我認為這是巨大的何其珍貴的財富。“望子成龍”的父母們與其相比則差勁多了,他們的精神遺產是壓力和焦慮,或許子女們今后能夠“出人頭地”,但很難保證其幸福。如果說“成功”和“幸福”不可兼得,作為祝福你該怎樣奉送?至于我,肯定祝我所欣賞尊重的人成功,但我要祝我所愛的人幸福,哪怕平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