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爾維爾說,沉思和水是始終結合在一起的。麥爾維爾又說,就叫我以實瑪利吧(被社會唾棄之人,或“上帝聽見了你的苦情”)。在這個基礎上,我考究著身體、寫作和水的關系。此刻呈現在鏡子里的身體,鏡子深處的迷朦的河流,這一切都蒙上了灰塵,寫作的手將把灰塵拭去。
一、身體和寫作的關系
這和時尚的“身體寫作”無關,一切依據于以下事實:每當我觀察一個微小的事物,比如一只蒼蠅、一截鉛筆,就此發生無窮的想象之時,我的身體和寫作合而為一,搭載在這列微型火車上,進行一段妙不可言的旅行——詩可以盡可能地講述出那種妙處,或許這就是我選擇詩這種形式的理由。這種旅行通常都很迅速而短暫,一分鐘時間足以周游列國。然后,身體和寫作分別在車頭和車尾下車,分道揚鑣,直到下一次旅行的會合。每天都有新的旅程,沒有什么目的——如果有,那就是抵達永恒——僅僅享受旅行的快樂。因此,在這有限的時間和無限的空間里,我可以被稱為真正的旅行家。——毫無疑問,對任何嚴肅作家來說,身體和寫作的關系都不是一只手握住一支筆那么簡單。這只手握住的甚至不是一支筆,而是一把鐵鍬——這樣說更恰當,因為身體和寫作之間就是一種互相挖掘的關系。
一個基本事實是,身體完成了寫作。另一個基本事實是,寫作完成了身體。人無法把握自己的身體,對于身體的蒙昧、成熟、衰老,他都只能聽從自然的命令。但寫作可以遵從內心,留下籠罩在這具軀體上的迷人的青春氣息或者恐怖的死亡陰影。是文字和化石,創造了永恒的記憶。
二、寫作和水的關系
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寫作——或者說靈感——和水的關系,因為在那段時間里,我總是在淋浴的時候感到文思泉涌。說說那種奇妙的感覺吧:一股股溫暖、柔軟地水流從頭上淋下,籠罩全身,從腳后跟流走。這時,靈感從頭皮里崩濺而出,沿著皮膚和肌肉之間的縫隙,與皮膚上的水流一起往下淌,直到腳尖都滴著那閃光的詩句和意象。這時,心是多么順從啊,像水。
在寫作中,身體是一條河流。河流通常隱喻著時間,后者則是寫作需要處理的最重要的主題。借助于河流,寫作變得沉穩,睿智,流向幽深的遠方。除了在淋浴之時,坐在流動的車窗前,看著窗外的那些事物一掠而過的時候,靈感也紛涌而來。說到底,世界只有兩種物質,除了塵土,就是水。
三、身體和水的關系
一件作品最終完成之后,空虛之情就會襲來。寫作被擱置一邊,身體一下子臃腫地出現在眼前,把椅子填得滿滿的,丑陋,甚至令人惡心。
和水的走向相反,身體從思想的大海流向情感的源頭,一眼清澈見底、源源不斷的小泉眼——后來則帶著一股腥臭,因為混進了被污染的海水。一百年前,大海放逐了源頭,形成一個世紀的迷惘。
我聽見孔蒂拉克說:“盡管我們能夠升上天空,盡管我們可以沉入深淵,但是我們卻無法走出自己的身體。我們所能理解的永遠只是自己的思想。”我看見引起人類疼痛、歡樂的神秘符號,因情感被放逐導致的身體的枯萎。
卡夫卡,是這種典型:他從情感上遭到了社會的遺棄,而非思想。他正是通過思考得知:我遭到了社會的遺棄。所以他漂泊的情感似乎并不孤獨,思想理解它——但惟有如此,情感愈加孤獨。這造成了現代人無以名狀的痛苦。荒原誕生了,漸漸取代了大海,這就是思想的最終結局。再也回不去的情感——身體,在思想的荒原上孤獨地晃蕩,一代代地歷經榮敗。
二次世界大戰后,這片荒原被部分地改造成繁榮的市場。但荒原終究是荒原,不能成為家園。英國詩人拉金在二戰中和二戰后曾目睹過成千上萬的廢墟,所以他是個悲觀主義者。他在那首題目叫做《水》的詩中寫道:如果有人邀請我/創造一種宗教,/我便會想到水。//……我還將朝著東方/舉起一杯水,/讓各個角度的光/在水里交相融匯。
就這樣,他寫下詩句,他簽下自己的名字,他沉思了,他身體的河流逆流著,滲透到天空的每一條裂縫里,想創造一種“水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