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的名詩《沙與沫》中有這樣的句子:斯芬克斯只開過一次口。斯芬克斯說:“一粒沙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是一粒沙;現在讓我們繼續沉默吧。”在廣袤的世界和漫長的歷史中,我們只能是、僅僅是無足輕重的一粒沙,在這個世界上,對于大多數寫作者來講,無論我們怎樣大聲嚷嚷還是奮筆疾書,都不大可能留下多少印記。可我們愛上了寫字,不會因為結果如何便放棄寫作。
在寫作的道路上,我們還必須面對因重復前人和刻錄生活導致的平庸和無奈。回望漫長的人類歷史長河,我們不得不承認,人類相似的生命體感悟,導致后世的我們寫作上一直在沿襲、重復著前人的足跡。在數年艱辛的寫作后,我理解了博爾赫斯多次強調的鏡子和迷宮、地圖、巴別塔圖書館、連環謀殺、同名人物反復、交又的小徑等等具有標識性的詞語。這都是他對時間的無限循環產生的觀念性指稱意義。“命定的原子將會重組那噴薄而出/黃金的美神、底比斯人、古希臘廣場……一個不眠之夜都會毫發不爽地重現/寫下這詩的手將從同一個子宮里再生。”類似的詩句,我們可在他的詩集中找到多處。
是的,當詩歌的基本功掌握后,換句話說,當我們發現自己能寫出順溜的所謂詩歌后,在往高處要求自己的同時,愈加感到很難產生獨特的、能照亮整個語境并具有強勁生命投射和精神指歸的詩。為不中斷寫作,我們不難發現重復、平庸的宣泄和淺層的敘事抒情不斷出現。很多人常常是整理一堆,除了幾個有點亮色的句子外,大部分是失敗的。失敗的詩歌回頭看,觸目更深,著實讓人沮喪。
那天晚上看范曾訪談,范曾對國學的高度重視,從古代文化精神中汲取文藝精髓的程度,當下藝術家中是少有人可比。這點,我很受觸動。當先鋒、新銳寫作告一段落后,很多人都在返樸歸真——樸素的語言和表達,了悟人生之境通靈曠達的作品,是可能真正打動人心的。唐詩中的佛禪空之意,清凈通明之境被更多人欣賞、喜愛,不能不說這其中包含了抵達真與美等至上途徑的奧秘。
近年,我們不難發現新儒學觀念的流行。很多人開始重視傳統,學習國學,但真正了悟古典文化的精髓,在現存條件下,很少、也很難有人能做到。那要讓自己的生活和思維都與古人接近,在生存壓力高度增強的現代,我想除了有豐厚的物質基礎作積奠外,時間和精力,社會文化機制的全然不同等原因都限制了深入的可能。
所以,古代有值得我們嚴肅學習和思考的精華,但畢竟是已經產生了的東西了啊,在不同的時代,我們需要重新審視詩歌的根本美學,而非努力發現其嶄新的、殊異的表現途徑。
范曾在跟忘年交、數學家陳省生的對話中,對陳如此癡迷數學難以理解,到底有何吸引人的地方呢?陳講,數學美極了。美在哪里呢?就在于它的無限簡潔干凈。線條的流暢,論證的有序。范從此言悟出數學與繪畫的相通。他畫人物、動物,大部分結構多由一筆畫成,干干凈凈,神韻自在,哲學精神都在有形的背后折射給觀者。那么詩歌是不是也最需要這一點呢?只有簡潔的語言和清新的意蘊、對生命適度的深入體證者,才有可能讓大家讀到新鮮親切的詩意。這一點在當代詩壇中逐漸被證實。比如四分衛、本少爺、橫等人的詩歌。
回頭再讀狄金森的詩,感受大多。她的短詩真是開闊通透啊,一目過去,是干干凈凈的呈現。飽滿的詩才、鮮活的句式、大膽而不怪異的諷刺,讓人嘆惋。是的,對她的詩,任何夸贊都不為過。一百多年來,她已被美國和世界數度褒獎、是被公認的詩界大師級人物。試想,一百多年前的一個封閉女子,竟有如此高遠的智慧和開闊的視野,無論觀念還是哲學悟識都足可與現代人比肩甚至高過。
對詩歌的具體操作,我感受最強的是刪減之于長度和深淺,《歌德談話錄》中,歌德關于詩歌和文學的談話讓人側目。幽默善談的歌老先生對年輕人談起詩歌寫作在題材選擇和把握的問題。他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將大的東西操作成功的,這必定需要知識的全面而高度的積累和掌握,對事物認識具備嚴密的篩選能力,要有獨特的視角和準確的判斷。大東西、長東西的寫作,尤其是長詩,那是需要時間和耐心,因為涉及的知識和學養太廣,所以必然在時間中經歷和感受充分才可能完成。所以不如注意生活中的現實和細節。把每一天看到和感到的可成詩意的素材注意收集起來,提煉成詩,這樣的作品才是最現實,也最可能成功并打動人。這跟我近半年的思想不謀而合。那就是暫時放棄長詩寫作,集中把短詩寫好。試想當年海明威如果不就是把作為五章的長篇小說截取自最后一章而成其為《老人與海》,因此名聲大噪,并以此小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類似的創作理念不勝枚舉,只是想讓人相信,寫作的竅門不在長度而在到達的深度和準確度。所以,在任何年代一些基本的方法都不會過時,大師的經驗永遠都是閃光的。
現在很多人追求寫作的難度,但難度的標準又是什么?愈是增加超越性法碼的觀念,愈加容易走投無路。盡管本人一直希望以難度取勝,但在讀聶魯達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儀式上的授獎詞時,我的感受又是怎樣的不同。
授獎詞這個可算作散文的文章,大家知道,聶老的散文可謂獨家一絕。前半部是關于他在南美高原,智利的原始森林中騎馬測量國土疆界時的奇特經歷之描述。這段文字深深將你攝入其境其地,真切地感受環境地域的自然氣息。高度的浪漫情懷和真實具體的生命記憶征服了詩人,也徹底將我震撼。對大自然的威力,對渺小人類的存在油生強烈敬畏。也正是這些描述論證了他寫作的重要觀點,那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文學的民族性。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生長起來并深受其滋養教化的人,如果筆下不被那些特別的符號影響——那個地域的陰影,空氣中獨特的氣味,聲音中唯一的鄉情,這些才是我們寫作的重要命題,是我們寫作的根本啊。我想,那些一直在漫無邊際的文字中追逐的所謂先鋒們,最終的結果只能被文學流放,被淹沒在各種無識別的學派大潮中。
50年代以來,中國詩人們提倡詩歌要扎根民族和本土。現在老調又起,我想這不僅僅是民族的需要,也是個人情感歸依的需要——你愛這塊土地,便愛這里的人們,你有責任為他們抒寫,與他們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最終消失于大地。我們沿著這塊土地走來,必將再沿著它回去。本本分分地寫屬于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和時代,只能使寫作的道路更寬廣。那么,難度不難度自有論斷。關鍵的是你要寫什么。
所以,回應前文,我們的沉默,必是在有了具體語境下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