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水帳
學會如何躲避內心的子彈,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突發事件。臨開車之前,看見媽媽紅了眼圈,我迅速轉身回到座位上,想自己是不是有些殘忍,卻又不得不如此。
車開了便不停打電話,左閃右躲,為了不被那些彈片擊中。原來每個人都有一件防彈衣的,只是沒想到我的那一件也可以這么堅固。
臨座的男孩把頭埋進胳膊里,我希望他是在打盹兒,他的女朋友在車下。爸爸在車下拼命揮動手臂,我平時很少和他說話。我把手機的翻蓋開開合合,把書拿起來又放下。
子彈擦著火車的頭皮平行地飛,不落地,它們會像水珠一樣在半空消散。田野是搖晃的背景。
人的大腦比耐力有限多了,至少我是這樣。就好像很多人問我為什么,各種各樣的為什么,我都無從回答。我只知道那些洞口所在,卻不知道里外究竟有沒有大小之分。
但愿我還能寫得出詩來,臨走前揣上的幾個半首的稿紙,現在依然是老樣子擺在面前,覺得有些無顏(言)以對。想著剛才朋友的電話,她說白天擠顏料的時候,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
在六平米的樓梯間里,就好像躺在齒輪與齒輪的夾縫中,上上下下的腳步像壞掉的鐘。其實鐘永遠都不會壞,只不過突然注意到的時候容易產生錯位的感覺。喝口水,想著她在十八層高樓上空空蕩蕩的畫室里面,我是從那里下來的。我們曾經同去天山牧場,隔著河看哈薩克人的馬群。現在她貼著天空,我貼著地面,我們大相徑庭,我們如出一轍。忽然又想起《愛情萬歲》里的的三個角色,一男一女同時愛著的男人是擺地攤的,女的是房地產經紀人,而那個同性戀者是骨灰墓場經銷商。
夜里做了兩個噩夢。先是夢到許多鬼魂,逼著要我交出所有的日記。他們有很多辦法讓我做這做那,每當我轉身回來時總是驚恐地發現我的秘密心臟不見了。那些鬼魂是怕光的,有的沒有頭,有的沒有手臂,揭去衣服他們就會化掉,但是他們太多了。
掙扎著醒來之后重新睡著,夢見被一個兇狠的女人抓住。迎面有一只貓一樣的精靈,大大的眼睛射出藍熒熒的光,當它盯著我時我就突然有了惡魔一般的力量。我將身后的女人抓出一道道血痕,她逃到另一群人當中,而那群人受了精靈的目光之后也撲向她。我和精靈站在一處,望著那個女人惡毒地笑。
凌晨三點,再也無法入睡,把電話抱在胸前,好像那是護身符。
其實可以出去走走的,這邊的風景還不錯。以前外出寫生的時候,每到一個地方總希望多住一段時間,好體驗得更多一些,現在就算是如愿以償了吧。
粗心的我揣上家里的鑰匙就出了門,聽見咣的一響才意識到拿錯鑰匙了。急急忙忙跑去幾家鑰匙店,都說不能開鎖,其中一位店主指點我去旁邊一家發廊。疑惑地走進去詢問,發廊女子找來她的男友,那男孩去找他的父親。等待的間隙和那女子聊天,問她溪口有多遠,她說不清楚,原來她也不是本地人,是跟男朋友來這里的。我看見天上的云慢悠悠地走著,轉到山背后。
鎖很快就打開了,順理成章,就像江水從上游一直流到下游。我沒有還價,瘸腿的老鎖匠和他的兒子很高興地走了。今年沒有漲水,不用抗洪,這真值得慶幸。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感激總夾雜著歉疚,也許有歉疚感是好事情,它使人們之間有所關聯。
下了一陣雨,然后出了大陽,然后又下起雨。遠山是青幽幽的,樓上的女孩反復聽莫文蔚。我想他們在干什么。哲別在辦公室里,能人在地鐵站上,剪刀在魚缸之間,老魚和匪君子在路上走著,蕭飛來無影去無蹤。這些想法真的很有意思,就好像我看到去樟村的車就想起籬笆,而站在外灘,記憶就會溯水而上。
啃一口桃子,想著上帝是不是也經常搬家。昨天那個像山的女孩將手里的毛線織了又拆拆了又織,她說她想每天回海邊的家。我說你家那邊風景一定很美,她說還可以吧。我今晚帶桃子過去,她卻不在。這里的桃子很甜,咬一口,蜜汁就流下來。
一只長腳蜘蛛爬到了床頭,我沒有打中,留下些隱患。我想,晚上要少喝水,少吃桃子,因為外面很黑,廁所很遠,而且蜘蛛很多。我比較害怕活物。當然死的也怕。
其實蜘蛛不是子彈,蚊子也不是,老鼠、蟑螂、漂泊、孤獨都不是。但子彈是存在的,我知道這一點,所以避開的時候甚至有些刻意了,比如,去設想牽著一只鴕鳥走來走去,春雨說給一只鴕鳥蛋讓我孵。
已經花了幾頁備課紙來寫這些,接下來該讓它物盡其責了。而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提醒我,鐘的秘密心臟仍在十八層樓的高度。
一種焦灼,它從未射出,也從未擊中。
二、一點追述
在德欽的時候,住在一位活佛家里。活佛的姐夫是明永村的村長,那晚有一位云南社科院的(可惜我忘了他的姓名,姑且稱他老胡吧,希望他不會怪我)帶了錄影機去作訪談。村長告訴我們,這里的藏民家中掛的都是毛主席的畫像,因為他使藏人的地位與漢人平等了。我想起滬沽湖的摩梭人家中掛鄧小平的畫像,因為他是給他們帶來好日子的人。
老胡經常來這一帶,錄下藏民們勞動和生活的過程。他說,你可以從他們走路的姿勢中看到一種最本質的生活。聽他們劈木柴的聲音,一下一下都是積淀。
那幾日正有一些日本人來尋找幾年前全軍覆沒的登山隊員,老胡同時也做他們的訪談。夜里看不見雪山,只有幾點燈火在冰川腳下,仿佛能聽見來自內部的隱隱約約的爆裂聲。
現在想起這些奇怪嗎?我正在為學校設計主頁。web有技術環境的限制,要在局限中找到可能性。
聽見滴水聲,抬頭看到窗紙,居然能把日光燈的白色光分解成彩虹。
我想,我們是可以聽見顏色的。比如知了的叫聲從遠處漫過來(夏天快要過去了),直至走到樹下,蟬鳴籠罩頭頂,就仿佛是一種灰綠逐漸變得明亮和青翠,同時演變為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桔子,有橙黃的輪廓。還可以聽見符號的聲音,比如問號是“叮”的一聲像三角鈴,驚嘆號是“篤”的悶響如西瓜跌破,省略號是蝌蚪的尾巴輕輕劃出的細微水波聲。
將毛巾擰干,關上窗。昨天夜深人靜的時候被一只碩大的飛蛾嚇得失聲尖叫,這真令人羞愧。今晚應該可以睡個好覺,放一本書在腳下,飛起來就不會孤單害怕。
活佛也做旅游生意,他開車帶我們去梅里冰川,有時也載一些客人去西藏。他說話不多。
那日我們已經回到穗欽鎮上,可是沒看到雪山面目我心有不甘,那一帶多霧,雪山難得一見。我決定步行去飛來寺——丈量距離是最佳的體驗方式,目的地只是一個虛設的靶子。或者人本身就是一些散亂的子彈,貼著地面緩慢地飛行。當時天是陰的,路上還飄了一陣雨。走了兩個小時之后云破雨住,傳說中的神山像一幅畫掛在天空。抬頭可以望見雪峰之頂,低頭可以望見腳下的明永村,在它們之間有云霧隔著,火光在朦朧處。
敲出這樣一些文字,有點聲東擊西的感覺。是出于一些迷惑,原因總是在洗走,而把結果拋出去,伸出手就可以接住卑微。最關鍵的是說還是不說,這個問題同生存還是毀滅一樣重要和無關緊要。無論如何要付出一些什么,這是唯一的答案。因為時間有許多缺口,我們會為所看到的慶幸,同時又會惦記那些失去的部分。
我們的肖像以許多方式向四面八方飛開,在上一個瞬間和下一個瞬間。把鏡子轉過去,一切是否可以在想象中還原?而我的相冊里只有活佛的背影。我教他的小兒子用學習機打字,照片上一幫人圍坐著看黑屏的電視機,有些可笑,也有些神秘。
三、缺席的子彈
想起一篇小說,某人每次回家總是看見一尊丑陋的小雕像蹲在角落里的柜子上,十分厭惡,總想把它扔掉,直到有天掃地時不小心將它碰到地上,摔碎了。雕像沒有了,不見了,再也不會看到它了,此人十分高興。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卻一天天煩躁起來,因為角落里的柜子上是空的。他究竟是為那個怪物的消失煩躁?還是為它已進入內心再也無法扔掉而煩躁?
薩特說,人們說話是說出了并不想說的話。被我省略掉的那些東西在夕陽下拉著長長的影子,使曠野更加空曠,不在場者是傳統中國畫里的空白部分。
一些東西就像是玻璃門,總有人會不小心撞上去,甚至一再地撞上去。“玻璃是透明的”,這也是一部電影了。不過大多數人會慢慢學聰明,或者長點記性。
有人說人間是一出舞臺劇,可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總會覺得那些星星是幕布上的針眼,透著舞臺的燈光。戲劇在天幕那邊上演,人間只是后臺。后臺是真實的生活,所以生活還是生活。
那么讓我們看一些關于星星的說法:阿根廷北部的皮拉加印第安人認為流星是星星的糞便,這種比喻顯然不那么浪漫,卻形象而有趣。不過我更喜歡埃及人對大陽的描述:旭日凱普里是巨大的甲蟲,,推著日球,就像蜣螂推著食物去儲存。
好吧,屎殼郎出來了,幕也就起了。瞧我的想象力多么有限,天一亮就看不出幕里幕外之分。所以,我其實也是總去撞玻璃門的笨人。
怕做噩夢還要買吸血鬼的書來看,把它放在枕邊,不知今晚會發生什么?在這里,我聽到自己被奇怪地稱為“引進的人才”。
因為天上會掉隕石下來,就曾經有人斷言天是由石頭構成的,糟糕的是那人是自然哲學家,不是詩人。不管怎么說,史前的巨石柱是向天空伸展的,而伊斯蘭教神殿中珍藏的隕石則代表著大地。真主告訴人們這圣石知道天上地下的一切事情,但我在搞清楚這些問題之前決定草草收場。我必須先去關心那些在場的,然后再試試看,用那些子彈去射那些玻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