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時候,遙遠地鄉(xiāng)路上走來一位陌生的漢子,他一身黑衣黑褲,背上是一條癟了的褡褳。風塵仆仆地臉上有著厚厚的塵土,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才到達這里。沒有人看得出他有多大年齡,40歲?50歲?也沒有人聽得出他那怪怪的口音。他是哪里人?來自哪里?為什么到了這里?他要找誰?都沒有人知道。他在村頭的大樹下歇了那么久那么久,后來他就消失了,像這條鄉(xiāng)路上時常走過的陌生客一樣,消失在了村外的那片曠野之中。幾天后一個勞作的早晨,久居大河村的人們發(fā)現(xiàn),村頭久已無人居住的破窯里升起一股炊煙。門前的荒草被踩出一條小道通向窯里,三個泥磚支起的爐灶上有一口銹跡斑斑的小鐵鍋。
動蕩的年代里,有得是這種不明身份的流浪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了的人也就看了,沒人會覺得兵荒馬亂的年代里這里多出一個人來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只叮囑自己的老婆孩子,無事少去那里。
荒草被鋤掉了,新砍的荊棘編成了一道柵欄小門,擋住了破舊的門口,久無人煙的處所現(xiàn)在像一小院了。
農(nóng)事的節(jié)氣輪轉(zhuǎn),荒涼而偏僻的村莊里,有的是未開墾的野地。當大家拿起鐮頭走向各自農(nóng)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的隊伍中多了一個身影。到了分散時,大家都奔向了各自的農(nóng)田,只有他,那個先前的黑衣漢子,奔向了那些茂盛的野地。
時間久了,大家叫他老王。
老王種莊稼是舍得出力的,無奈那些生疏的泥土竟也仿佛欺生般和他捉著迷藏。終于有熟稔的時候。當老王的莊稼與大家的融為一體的那一天,大家也像接納老王的秧苗一樣接納了老王,世居的農(nóng)人從沒有生意的念頭,然而老王是特別的,像村人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一樣,“人家外邊人有本事。”有本事的老王不做莊稼時就支起一口油鍋,炸出的麻花黃酥脆亮,被老王提在一只油黑發(fā)光的竹籃里走村串巷。
老王的破窯不破了,老王的破窯安了嶄新的門窗,雪白的格子窗紙上照樣有五谷豐登六牲興旺。火紅的剪紙是老王向村里的小媳婦們討的。老王的生活有滋有味了。
老王喜酒,賣完麻花歸來的傍晚,老王有著牽牛花瓣的籬笆墻里會有濃郁的酒香飄出,竟醉了半個大河村莊。大河村里有幾家老王沒幫過忙,又有幾條漢子沒喝過老王的酒呢?
山中不知疲倦的歲月向前奔騰,某一天解放了,又某一天,入合作社了,老王成了隊里的牛倌。成了牛倌的老王很愛他的牛,這些牛們被他收拾得像自己一樣干凈。又一天,在一個陡峭的山崖,老王被一只初生的牛犢頂下山澗,對面做農(nóng)活的村人大呼小叫著把老王從山澗里抬上來,又送去了幾十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所。
老王終是平靜地走了。埋老王的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攢了那么多糧食,才理解他平常說的那句話,我不像你們,我要做不動了誰給我吃?老王其實除喝酒之外還是非常節(jié)儉的。剛剛60歲的老王其實還遠遠沒有活夠。
兩缸豆子,豇豆,綠豆,都是好豆子,五大缸麥子,一囤黃澄澄的玉米,還有蕎麥。老王比得上村里的大地主了,但老王又不是地主,老王的糧食分給了村里那些最貧窮的缺糧戶,卻不能像對地主的浮財一樣,老王的糧食是要掏錢的。年終結(jié)算的時候,老王的錢收上來了,卻讓村委會犯了難。按說這錢是該給老王的后人的,老王卻沒有,甚至沒有人知道他以前有沒有,在哪里?找不到老王的家,就沒辦法處理這筆錢。一時間大家七嘴八舌,后來就有人提議買面鼓,說我們大河村年年的社火因為沒有鼓,年年老走不到附近村莊的前邊,也算老王最后為我們做一件好事吧!
鼓是央了人專門從臨縣的縣城捎回來的,拉回來的那天,大河村人像過年一般熱鬧。一面碩大的鑼鼓,兩把溜光的鼓槌,把上飄著火紅的流蘇,誰都想上來摸一把,讓那大鼓發(fā)出些聲息。大鼓最后被放在隊委會的院子里,每當豐收的時候,正月里鬧社火的時候,紅白喜事的時候,大鼓的雷鳴就響徹村莊。
敲誰哩?敲老王哩!
于是,逝去已久的老王就以他的鼓,以他鼓點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大河村人的心中。那是一個多么好的流浪漢啊!
(責編/于衛(wèi)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