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江淮之間的六月下旬,雨季總會如期來臨。而現在的這一場中到大雨,已經斷斷續續地下了六七天,老天似乎撕開了一個口子,不偏不倚地對準了一城。一城看守所所長姜笑陽擰緊了眉頭,在辦公室里坐臥不寧。
一墻之隔的淮河,洪峰昨天首度過境。預報上說,一場更大的洪峰,明后兩天將再次來臨。一城的城市防洪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熱線紛紛告急,大部分一樓居民的家里,已經進水,這雨要是再這么下下去的話,一城必須立即行洪。
姜笑陽的桌子上擺著一張明傳電報,按照上頭的指示,為了人犯的安全,一城看守所的140多號在押犯,必須在今明兩天內,全部轉移至二城和四城。
臨下班的時候,最新的天氣預報說,今晚到明天,小雨漸止,后天晴到多云。姜笑陽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下達了即刻先行轉移一部分的指令。
將近20號刑事犯和死刑犯在長長的走廊里一字排開,他們將按照順序被轉移到二城。
車禍
黃昏的時候,雨果然小了下來。等姜笑陽千叮嚀萬囑咐之后,刑警童大兵一面詛咒著泛濫的淮河,一面將警車帶頭開出了看守所的大門。
一城和二城之間間隔60多公里,一開上城間的高速公路,童大兵的眼睛就跳個不停。耳邊不時傳來雨刮器的聲音、雨水橫濺的聲音。車燈的光亮里,雨雖然是小了,但依然織起了扯不斷的雨線,像一張怎么也沖不破的巨網,無邊無際,有始無終。
獄警老陳坐在童大兵旁邊,始終一言不發。間或回頭看看坐在車廂里的四個刑事犯人。其實童大兵的心里也一直在打著小鼓,臨上車時候,自己和老陳還挨個檢查了他們的手銬,似乎隱隱之中,擔心有事情會發生。說穿了,最大的擔心怕犯人趁機逃跑,這么暗的雨夜,別說是追捕了,就是連人也別想看清。
警車平穩地駛過了一城之境。老陳和童大兵的視線也逐漸適應了雨夜里的黑,他們繃緊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小聲地嘀咕起了一城看守所的設施條件和城市防洪。一城看守所可有些年頭了,早些年看守所的設施條件還算是好的,可隨著二城三城四城看守所的大規模改造,一城看守所就顯得有些破敗了,不光是破敗,問題是這么多年來,上頭只顧著安排獄警和犯人,偏偏忘記了安排配套設施,結果搞得獄警們的辦公問題都沒辦法保證。所長姜笑陽為此多次做獄警們的工作,張口閉口都是人性,結果就把本該是獄警們辦公的地方,“人性”地安排給了犯人。
四個刑事犯一邊坐著兩個,童大兵不時地從后視鏡里看看他們??拷翱诘哪莻€童大兵認得,是自己上個月一手辦進來的余存。這家伙也夠冤的,不逢年不過節的,偏偏要向老板討要拖欠了六個月的工資,老板也不是個省事的貨色,一語不和就動了手,亂爭之下,老板被余存摔倒在地,地上的一塊磚頭結果了老板的性命。童大兵帶人去抓余存的時候,余存正在工棚里蒙頭大睡,工地上幾乎鬧翻了天,他竟能充耳不聞。直到童大兵出現在他跟前,他才木然地坐了起來,伸出自己的雙手,大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當時,童大兵還隱隱地有些失望,與其去抓這樣一個坐以待斃的人,還不如去查那些無頭的案子來勁。就在童大兵把余存從工棚帶上警車的時候,余存忽然說,我、我可不可以先回家看看?童大兵一聽就樂了,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傻蛋,有在工棚睡覺的時間,多少路都跑過了,現在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還想玩什么花頭精?童大兵當時還和一同去抓余存的邢警官開起了玩笑,說,要不咱就陪他玩一回老鷹?結果邢警官沒好氣地說,算了吧,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那份閑心!童大兵在余存可憐巴巴的眼神里扭過了頭,推搡起了余存。余存在童大兵的推搡里掙扎了起來,他幾乎是在嚷嚷道,讓我回家、讓我回家,看一眼都成。童大兵沒心情和余存啰嗦,作為一個刑警,童大兵打心眼里希望能有一次驚心動魄的追捕,哪怕明知道那是老鷹抓小雞,也能夠讓自己感到,嗯,還像是個刑警。
一般的案犯是不愿意在犯事之后回家的,就是愿意回家,也應該知道這幾無可能。這個多少有些奇怪和另類的想法,讓童大兵記住了民工余存。
車是在合蚌路與合店路的高架口出事的。出事的時候,老陳正在給妻子發短信。
雨小了之后,童大兵的車子開得有些快。一路上幾無車輛,有著多年駕駛經驗的童大兵,開始進入了高速路上習慣性的放松。誰知剛駛上高架,就從合店路那頭斜沖出一輛“捷達”,童大兵想緊急避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童大兵本能地猛打了一把方向,結果車子就沖破了路邊的護欄,一頭扎下了高架。
老掉牙的警車在劇烈的沖撞里,幾乎拆散了架。肇事的“捷達”在短暫的搖擺之后,很快就在無邊的暗夜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童大兵醒過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身邊傳來一聲接一聲痛苦的呻吟。童大兵本能地抽了抽自己的雙腿,可任憑自己怎么努力,就是無法抽身。穩了穩情緒之后,童大兵才發現,自己和老陳都被緊緊地夾在駕駛室內,方向盤抵住了自己的胸口,一塊玻璃插在老陳的眉心。童大兵張了張嘴,咽喉里揚起一陣鉆心的疼痛,像是憑空生出了一雙小手,從喉管里掐住了自己的喉嚨。童大兵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搖老陳,老陳整個上半身都耷拉在破碎的車窗上面,童大兵一搖,老陳就倒向了車門。
雨后的天空,早早地澄明了起來。這時候,焦急萬分的童大兵忽然呆住了,后車門在猛烈的沖撞中已然洞開,現在的車上只歪著三個受傷的刑事犯,而自己才辦進來的余存,居然不見了!
越是擔心的事情,越是發生了。童大兵的腦子里像忽然爬進了無數只螞蟻,撕嚙起了自己的大腦和中樞神經。
更要命的事實是,自己的手機居然沒電了,而老陳的手機竟沒了蹤影!童大兵急得汗都下來了,他清楚地知道,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路過的行人或司機能良心發現,幫忙報警。但每年一到防汛的高峰期,淮河處處嚴陣以待,不少車輛都避開了淮河大堤,選擇繞道而行,而合蚌路與合店路的交口幾乎荒無人煙,最近的村莊大約需要兩個小時的路程。童大兵越想越覺得窩囊,他記得審訊余存的時候,余存說過,他就住在離合店路不遠的梁園鎮余大郢村。
童警,你就這么陪我們等死啊?一個傷勢較輕的犯人問。
童大兵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計可施。
追捕
姜笑陽床頭的那部紅色電話瘋了似的叫起來的時候,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這部紅色的電話專線專用,只要它一響,就意味著發生了大事情。
果然,姜笑陽懊惱地丟下了電話,胡亂地套了身衣服之后,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進了監獄的大門。
值班的獄警告訴姜笑陽,電話是幾分鐘之前打進來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事發地點之后,就匆匆掛了電話,像是一個路過的目擊證人。老陳和童警官的電話都打過了,無法接通。
為什么不打電話問問二城?姜笑陽沒好氣地吼道。獄警委屈地整理了一下衣領,說,打了,沒見到人。
姜笑陽輕輕地拍了拍獄警的肩膀,破天荒地取下獄警耳朵上的香煙,又向獄警做了個借火的姿勢。點上香煙之后,就上了警車,急速地駛出了看守所的大門。
找到童大兵的時候,天差不多已經完全亮了。讓姜笑陽沒有想到的是,這已經不是一次普通的車禍了,傷了幾個部下不算,還趁機逃脫了一個在押的犯人。
解救工作并沒有持續多久。姜笑陽安排完全部的事情之后,立刻指令兵分兩路:一路繼續轉移,一路即刻追捕。
童大兵堅持要承擔全部的責任,他嘶啞著嗓子沖姜笑陽“吼”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親自去抓余存,狗娘養的,看老子怎么治你!最后,姜笑陽只好以公安局局長兼看守所所長的雙重身份命令童大兵,但童大兵就是不聽。沒辦法,姜笑陽只得讓獄醫現場檢查起童大兵的傷口,確認確實并無大礙之后,就讓童大兵參與了追捕行動。
童大兵把警車直接開進了梁園鎮余大郢村。久雨之后的機耕路遍布泥濘,警車好不容易開到了村口,就再也無法前行。童大兵沒等車子停穩,就帶頭撲進了小村。姜笑陽一把抓住童大兵,警告說,別胡來啊,歸案了就行。童大兵沉悶地點了點頭,就又走在了頭里,正想問問余存家的位置呢,就遇見了一個步履蹣跚的白發老人。老人先是疑惑地看了看童大兵,還沒等童大兵開口,老人就說,你們可是監獄派來的人?童大兵心里有些興奮,想看來自己還沒有猜錯,余存果然跑回了家里,先是殺人,后是逃跑,現在又在家里等著他們。這小子估計腦子進水了,成心讓自己罪加一等。老人仍然沒等童大兵回答,就又說,你們跟我走吧,童大兵就將信將疑地跟上了老人。
老人一步一頓地走進了一間低矮的茅屋,屋里的光線昏暗不明。童大兵的手本能地探向了槍柄,他這個微妙的動作讓跟來的幾個干警迅速地分開了,他們兵分兩路,左右包抄,圍住了低矮的大門。童大兵一步躍進了屋內,大聲吼道,余存!
回答他的是余存的抽噎聲,以及撲鼻而來的腐朽的氣息。童大兵終于適應了屋內的光線,借助于斗大的天窗,童大兵看見余存跪在地上,身后還跪著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和一個頭發蓬松的女人。這時候童大兵才發現,逼仄的室內陳放著一張靈床,一具老人的尸體陳放在上面,長明燈閃爍的光亮里,老人的尸體已經輕度腐爛,一線尸水夾雜著死亡的惡臭,滴噠在地上,已經積成了一汪小小的水塘。近在咫尺的余存幾乎是伏在地上,一條看不清顏色的毛巾扎著他的右腿,一絲細細的血,慢慢地從毛巾里往外滲。
一夜的折磨,加上頹喪后的急火,童大兵的胃里立即翻江倒海,他拼命止住自己的嘔吐,捂著嘴巴走出了門。
白發老人一下子跪倒在門口,我知道我家余存犯了事,但死鬼就余存這么一個兒子,你們能不能行行好,讓他把死鬼送上山可行?
轉過身的余存也依然跪著,他抽噎著說,我把我父親送上山,送上山我馬上跟你走,一分鐘都不留,可行?
如臨大敵的幾個警官都看見和聽見了這一幕。他們松弛下自己的神經,征詢地看著童大兵。
童大兵鎖緊了眉頭,這樣的事情自己還真是頭一回遇見,他把征詢的目光投向了跟上來的監獄長,姜笑陽的眉頭同樣緊鎖了起來。雖然從余存的表現來看,不像是成心逃跑,但萬一發生了什么意外,那將是一城看守所最大的丑聞。而且這樣的事情,自己還從未聽說過類似的先例,姜笑陽最后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不可能,帶走吧。
童大兵回頭看了看余存,后者顯然也聽出了所長的意思,一下了趴倒在地下,痛哭失聲。余存一哭,身后的哭聲也立刻大了起來,頭發蓬松的女人顯然知道所長是這里最大的官,她匍匐到了姜笑陽的腳下,一面哭,一面搖晃起姜笑陽的大腿。
村民們這時候都自發地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幫忙說起了余存的種種好處,有的甚至愿意以自己作人質,求所長讓余存埋了他父親。這個天不能再不埋了,他們說,你們家也有老人,就可憐可憐余存吧。是啊。人群里一片附和,鬧哄哄的,眨眼工夫,更多的人群就把姜笑陽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姜笑陽有些傻眼了,這么多的人真要是鬧起事來,他們這幾個人能不能走成,都是個疑問。
姜笑陽有些怨恨地看著童大兵,童大兵也被眼前的形勢搞懵了。現在帶人顯然是不可能了,不帶吧,安全問題確實無法保證。余存要是一時想不開,或者被人唆使跑了呢?誰都負不起這個責任。姜笑陽只好表態說,這個問題我無法答復,但我可以請示一下。
人群里起了一陣更大的騷動。
姜笑陽把電話打給政法委張書記的時候,沒想到張書記沉吟了片刻,竟然同意了。張書記說,這個嫌疑人是個特例,可以法外施恩。
童大兵也多少感到有些意外,他詫異地看著姜笑陽,姜笑陽說,只能給他三十分鐘,把手銬給松了,記住,你跟上幾個人。童大兵點了點頭,就松下了余存的手銬,說,抓緊。
余存感激地跪在地下,再次痛哭失聲。
鄉親們這時候都散了,留下的幾個看樣子都是余存的親戚,他們搭幫著余存,上山埋人。
山上的墳塋早就挖好了。余存所要做的就是披麻戴孝,引領著自己的父親躺進墳塋。
一走出村口,童大兵就再次警惕了起來。先前散去的鄉親再次出現在村口,他們一色身披重孝,從背后看上去,童大兵根本就認不出哪個是余存。童大兵這下子開始急了,從這么長的隊伍里溜走一兩個人,簡直輕而易舉,想要看出來,除非你有火眼金睛。童大兵腸子都悔青了,昨天一晚,自己本來就夠委屈的了,現在又多什么事呢?余存一跑,這要是追究下來,自己就是最大的責任人。
童大兵警惕地喊過邢警官,耳語了一番,就走進了長長的送葬的人群。片刻工夫之后,童大兵和邢警官就配合默契地一個走在右首,一個走在左首,中間是木然的余存。其他幾個跟上來的干警悄悄地散在人群的后面,他們的任務是截斷下山的路,同時也能夠及時地發現山上的動靜。這樣的布局幾乎可以說是萬無一失了,余存除非是長了翅膀,否則絕沒有逃走的可能。童大兵終于松了一口氣,心里巴望著葬禮能夠早一點完成。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隊伍忽然亂了起來。一個抬尸體的鄉親因為受不了落山風吹過來的氣味,沒有任何征兆地開始嘔吐不停,就在他手捂嘴巴彎腰嘔吐的間隙,棺材的后半截就滑落了下來,順著山勢沖倒了這個嘔吐的鄉親,人群里立刻發出一陣驚呼聲。這個極不吉利的意外,引來一片男人的責難聲和女人的哭聲。余存呆若木雞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慢騰騰地分開了棺材邊的人群。童大兵知道,余存是不能抬棺材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果斷地處理好這次意外,讓隊伍繼續前行。童大兵和邢警官焦急地互相對了對眼睛,其他的幾個警官也跟了上來,征詢地看著童大兵。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童大兵想,也只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只要余存不跑就行。
余存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連一副像樣的棺材都置不起,這樣子一跌,棺材就成了一副散了架的阿斗,呲牙咧嘴的,難聞的腐蝕之氣,像一把巨勺,再次在童大兵的胃液里上下攪動。這時候人群都四散了開來,光禿禿的山腰上,回旋著一陣陣沙啞的哭聲。
幾個刑警都皺起了眉頭,但礙于童大兵在場,他們都一言不發,遠遠地蹲在山坡上抽煙。
童大兵好不容易才又止住了自己的嘔吐。心火急火燎的,難受得要命。他無奈地看看幫忙收拾棺材的余存,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心里久久無法平靜。童大兵想,像余存這樣的疑犯還真是少有,自己干了這么長時間的刑警,抓捕的疑犯少說也有上百人,但像昨夜今晨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甚至相信,要是把這些寫出來,一定會是部很搶手的電視劇本。松弛下來的童大兵甚至感到有些愜意了,山風鼓蕩,空氣清新,自己很久都沒回過鄉下了,翻過這座山,再走兩華里,就能回到那個魂牽夢繞的小山村。童大兵想,等辦完這個案子,一定回家看看老父親。
想到老父親,童大兵的眼就有些濕了。童大兵剛想平定自己的情緒,山下的姜笑陽忽然把電話打給了身邊的一個干警。童大兵看看還有些時間,就在手機里疑惑地“領導”了一聲。先別扯蛋了,姜笑陽急速地說,事情有了些變化,快帶人。
我說領導,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經說好了的事啊,咱們可不能失信于群眾。童大兵一急,火爆脾氣就上來了,他認準了的事情,任是天王老子都不行。
大兵!電話那頭的聲音嚴肅了起來,那個包工頭的家屬聽到了些風聲,就在幾分鐘之前,帶人對看守所和公安局進行了圍攻,還打出了橫幅,影響比較惡劣,事態比較嚴重。所以,大兵你聽好了,馬上帶人,立刻回城!
童大兵的臉氣得鐵青。幾個干警都圍了過來,從童大兵的臉色上,他們都能猜測到,一定又發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童大兵無可奈何地合上了電話。就在他準備吩咐帶人的時候,邢警官忽然火燒眉毛似的說,那個余、余、余存不見了!
童大兵像不認識似地盯著邢警官,好半晌才悶聲悶氣地問道,怎么就不見了?
邢警官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似乎是在夢魘一樣喃喃道,好好的,就是不見了。
另一個警官也一臉狐疑地看著童大兵說,媽的,真是活見鬼了!
童大兵的頭,一下子就大了。然而放眼看去,目力之內,山脊一片空茫,根本就沒有一個奔跑的人影。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要想跑出這么多人的視線,訓練有素的刑警們都知道,連專業的運動員也沒這個可能。
稀稀拉拉的隊伍又開始了小心翼翼地爬行。童大兵一氣跑到隊伍的最前面,就是沒找到余存的人影。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個小男孩,童大兵還認得,那會兒他一直跪在余存的身后,長得清清秀秀的,有點點像余存。在童大兵的示意下,送葬的隊伍慢慢地停了下來,跟上來的幾個刑警齊匝匝地站到童大兵的身后,一字排開,嚴陣以待。那個有點點像余存的小男孩嘹亮地嚎啕了起來,緊接著是那個頭發蓬松的女人,而后響起的就是其他送葬的村民。這一切,都讓童大兵感到,他們是在共同完成一場蓄意已久的陰謀,最終目的是想掩護余存逃跑?,F在看樣子,他們的陰謀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他想,逃跑路上的余存一定笑掉了大牙,幾個老百姓竟然糊弄住了堂堂的公安局局長,幾個老百姓竟然把一車刑警當做三歲的孩子在哄,而且還哄得屁顛屁顛的,像一群沒頭的蒼蠅。童大兵在驚天動地的嚎啕里束手無策,想問問他們余存的去向,卻又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發問。童大兵知道,除了自討沒趣之外,只能更加放大他們的愚蠢。童大兵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垂頭喪氣地返回余大郢村。
姜笑陽的驚訝無與倫比。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一個痛哭流涕的嫌疑犯,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民,竟能如此巧設機關,竟能騙過這些雙職業干警的眼睛。
就在姜笑陽準備親自帶人去追捕的時候,余存的母親手里拎著一籃雞蛋,顫顫巍巍地走近了姜笑陽他們。姜笑陽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看樣子,連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都參與了合謀,她之所以在村口等,就是想麻痹他們。姜笑陽心里那個悔啊,自己竟然已經傻到不會用腦子的程度了,一個普通的村婦,一個疑犯的母親,怎么可能會有那樣的覺悟呢?現在包工頭的家屬又在鬧事,那個爛攤子,少不得也要他去收拾,這下余存再要是追不回來,自己的前程很可能就在這里結束了,說不定還會連累一大幫人。
姜笑陽沒好氣地迎上了老人,一手拂過老人遞上來的雞蛋籃子,雞蛋“嘩啦——”一聲全摔在了地上,老人在籃子的牽扯里一個趔趄,被站在一邊的童大兵及時地扶住了。童大兵在扶穩老人的一剎那,再次聞見了一股難聞的發酵過的氣息,類似于死亡的惡臭和餿腐的那種。老人在童大兵的攙扶里顯得非常慌亂,慌亂的老人佝僂著身子,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捂著眼睛。老人求助地看著童大兵,渾濁的淚水漸漸地滴成了一條線,側面看過去,成了一副逼近地面的彎弓。童大兵在老人的淚水里,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童大兵的母親早就過世了,倘是母親還活著,也一定像眼前的這個鄉下老人一樣,風燭殘年,燈油將盡。這種不合時宜的類比忽然讓童大兵產生了一種預感,余存不會逃跑,以自己多年的刑警經驗判斷,就算余存有逃跑的念頭,他也丟不下自己的母親。
但現在,余存確實是不見了,這又怎么解釋呢?
童大兵很想找人賭一賭。真的,他愿意相信,余存就在附近。
老人的抽噎牽回了童大兵的思緒,老人就站在村口,大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童大兵想,一定有些什么被他們忽視了,也一定發生了什么自己沒有想到的事情。當童大兵的視線順著老人的視線伸向山頭的時候,他有些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
童大兵甩開莫名其妙的姜笑陽,沖向了山包上的墳塋。
童大兵跑近墳塋的時候,果然在墳塋里看見了正在“臥墳”的余存。“臥墳”是江淮之間的風俗,子女要先躺在墳塋里,給即將長眠的人熱熱身。在古老的傳說里,不如此,過世的人只能化為厲鬼,難以超生。
因為久雨的緣故,墳塋里有著深深的積水。童大兵看見余存只有一張臉浮在外面,整個身體都沒入于水里,木然的臉上寫滿哀慟。童大兵這才注意到,余存的腿上還在滲血,殷紅的血色浮了一層。童大兵正想把余存拉上來,久雨初晴的天上游來幾朵浮云,它們倒映于一汪紅色的積水,一漾一漾的,像一個難產的母親正在臨盆。
兩個跟上來的刑警也在詫異地看著余存。山巒肅穆,風過耳,撕裂的哭聲時斷時續,像暗夜里狼群尖銳的哀鳴。
童大兵的淚差點就要下來了,他再次想起了最疼自己的母親。最疼自己的母親不是童大兵給臥的墳,母親甚至沒等自己趕回家,就長眠于弟弟臥過的墳塋。
長長的送葬的隊伍終于都停了下來,一言不發,爾后,像是憑空接到了誰的指令,大家陸陸續續地都跪倒在山坡上,組成了一輪上弦月。小小的尚未合殮的墳塋,像是月邊一顆黯淡的星辰。
站在墳塋旁邊的童大兵啞然地看著這一幕,雙膝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這時候他的腦子里幾乎一片空白,只聽見墳塋的積水里,“嘀—噠——”“嘀—噠——”,短一聲。長一聲。
結案
警方給余存請的律師,沒能減輕余存的罪刑。童大兵為此多次游說與奔走,試圖減輕他的罪名,但因為有逃跑的情節和業已產生的不良影響,張書記和法院方面始終沒有答應。盡管童大兵和姜笑陽都愿意證明,那不是一次蓄意的逃跑,然而,張書記和法院方面都不愿意相信。
一審判決下來之后,童大兵去見過一次余存。童大兵說,你可以上訴,如果幸運的話,也有改判為過失殺人的可能。說這話的時候,童大兵一直不敢看余存的眼睛,他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
余存平靜地搖了搖頭,說,不了。我已經沒什么大的遺憾了,只是對不起為我死去的陳干警。我要是早點找到電話,也許還能救一條命。
童大兵苦澀地低下了頭,好久才憋出了一句話。他說,生死有命。
余存被執行槍決之后不久,一個一身素裝的中年漢子出現在梁園鎮余大郢村。他在一包小小的墳頭上燒了幾刀紙,隨同黃裱紙一起化為灰燼的,還有他這些年刑警生涯獲得的唯一一次榮譽。因為“在轉移人犯過程中的出色表現以及對逃犯的英勇追捕”,他榮立了一城監獄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個人三等功。在軍功章裂帛似的焚毀聲里,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說給別人……
他的身后,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老人的腰已經彎成了九十度,在荒涼的山坡上,像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又像是一張滿弦的弓。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