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在熒屏上見到王懷騏,講到他的畫,他的生活,他的心路歷程,感到新鮮而又久遠。前些時翻《河北八家》畫冊,在第二名上又是王懷騏。一頭蓬松得很好看的銀發,渾厚樸實的臉,說起話來鼻音很重,充滿泥土氣息。生在北京,卻不見北京人慣有油腔滑調。啊,朋友,又許久不見了。
作為一名老畫家,懷騏的路子很單純。自幼愛看小人書,向往其中的飛鏢英雄。長大一些了,便學著畫小人人兒,竟至于給《連環畫報》投稿。由此,十分意外地得到著名畫家劉繼鹵的一封信,給了他特別細心至為珍貴的指點。這一步很重要,不但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他一生的事業,也深深地影響到他的做人。
后來,他入了美院附中,畢業后順理成章地進入中央美院,并在蔣兆和工作室學習過,為他成長為一個優秀的人物畫家,夯實了基礎。
也許是命運的撥弄,王懷騏參加工作了,仍與連環畫有著諸多關聯。他多次深入農村,參加過“四清”,用泥塑表現過農民的村史和家史。由此,他開始熱愛農民,不單愛他們的雞籠豬圈,愛他們的莊稼禾苗,更愛他們的敦厚、堅韌和難于想象的結實。他覺得自己心靈中的某些東西,與農·民打通了。農民說,“向地要糧”,懷騏想,要向地要畫。這個打通,真真確確地武裝了他相對單純的頭腦。沒有這個武裝,沒有這個根基和血脈,那么厚重的《紅旗譜》連環畫是出不來的。
王懷騏畫過很多連環畫,《紅旗譜》之外,還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曾入選第八屆全國美展),《啞奴》,《大車店》等等;我手頭有一張手畫,是十二幅連環的《小兵張嘎》,是他與別人合畫的作品。我不說他有多么好,只想說,我很稀罕和喜愛這張畫,它反映著一種活潑的熱烈的情懷。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懷騏也是下了工夫的,回想“文革”中殘酷的歲月,他何曾沒有“野草復蘇的萌動”,于是“苦熬三月”,才依依不舍地把畫稿交出去。份量自然是沉甸甸的。我不是繪畫家,可我一直在想,搞連環畫是復雜、龐大而又繁難的工程,它需要眾多的生活知識,技藝手段,和多方面的才能,光是環境、背景的變化,便需要多么廣闊的心胸啊。王懷騏搞連環畫,不僅搞成了事業,搞出了出息,也把繪畫才能大大地推高了一步。《紅旗譜》一時成了他的頂峰之作。便是近來的一次省級畫展上,事隔二十多年,經水墨處理的《紅旗譜》組畫,仍在墻上雄魄十足得熠熠生輝呢。
《紅旗譜》的最高成就是在人物上。人物畫,在中國傳統項目中是個弱項,主要毛病是干部一腔,千人一面,只有類型,缺乏個性。即使解放以后,由于諸種原因,這上頭也沒有多少進步。蔣兆和是位在人物畫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改革家。王懷騏必是在他那里領悟到某些真諦,加上他深厚的農村生活基礎,在原小說的啟示下,他把一大群人物畫活了。就是說,他們不再是類型,而個個是活生生的“這一個”。尤為難能的是,這些人物又都是充沛著時代精神和斗爭氣息的,是緊貼著生活背景的。朱老忠有北方人的慷慨和猛強,有拔寨奪旗的威勢,但他不是換了衣服的霸王項羽;春蘭有小姑娘的柔媚和英氣,但又非深閨小姐或成荀娘和樊梨花。即使是站在外圍的無名群眾吧,也能看出各自不同的身份和履歷。所以,才產生了震人肝膽、發人深思的藝術效果。這一點,說它鮮明的流布著《流民圖》的血脈,當不是夸張之詞。
王懷騏說,他喜歡連環畫的敘事功能,喜歡她的雅俗共賞,喜歡她的寬容和無所不包,更喜歡她的切合實際的實用價值。對的,從這些喜歡中,我再次悟到一條真理:只有擺脫和不拘泥市場交換的誘惑和干擾,畫家才能畫出真正充滿藝術性的本真作品。而且,也只有這樣的作品,才配廣為流傳。
在我家客廳中,懸著一張王懷騏的《秋韻)。畫的是一位少數民族的姑娘,在一頂碩大的黑色毛帽下,低壓著一張鴨蛋圓的嫩臉,在毛帽的陰影中,深藏著一對深情的銳利的眸子,這眸子在幽暗中發出光亮,逼視著她面前每一角落的——你。你看著她,你便被她捉住了。
王懷騏是善于畫眼睛的,抓住了這一心靈的窗口,便抓住了人之精魂的大半。試看《紅旗譜》中虎子姐姐在自盡前的“告別”,那個凄絕的眼神,是多么的驚人啊!我要說,人生得此一筆,已夠滿足了。而我墻上的《秋韻》,不是凄絕,而是警悟,多情,羞韻,和小詩,隨你怎么想,她都會給你審美的愉悅,使你頓起風生彼岸,遺響無窮的哲思。像這樣藝術創造的血汗結晶,必是出自精心拼搏的勤勉之手的。
王懷騏當然還有很多作品。從《河北八家》等畫冊看,精品力作還多。但他受潮流的影響,從藝小船也曾小有搖擺。但在生活和現實主義的多手指導下,大方向始終是朝著正路的。比起那些才高志大的人,他是樸實而沉穩的。而唯其樸實和沉穩,才形成了現在的王懷騏。至于高高地挑著旗幟,以“改革”自命的“才子們”,已有評論家指斥他們是“胡來”。可是,大道通天,各走一邊,胡來也,自有胡來的道路。歷史將證明,王懷騏是挺然自立,不會胡亂跟風的。
2006年元旦之日晚上于三星小室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