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寶的浮沉錄

一王金寶是個結(jié)巴。結(jié)巴分為三種：前結(jié)巴、中結(jié)巴、尾結(jié)巴。前結(jié)巴就是在說一句話的最開始那兩個字時打卷，而中結(jié)巴則是句子的中間開始結(jié)巴，顧名思義，尾結(jié)巴便是句子的結(jié)尾開始結(jié)巴。王金寶屬于這種尾結(jié)巴狀況。而且他總在句子的最后那個字卷半天后再加一個語氣助詞。這讓很多與他對話的人感到郁悶：一句話都說完了，偏偏將最后那個字重復幾遍有什么意義呢？這讓他周圍的人都覺得他是有意的。是的，王金寶的打工之路一直不順，同去的人都升拉長了，他干了三年，依然只是個流水線上的雜工。沒有專門位置，搬搬抬抬干出力活的那種。因此，他到了二十三四的思春年齡了，可連女孩子的手也沒牽過。

不過，他終于時來運轉(zhuǎn)了。周末夜晚，王金寶無處可去，在宿舍下面的空地上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情侶們都往山邊那條林陰道走，他只好到從廠房后面插過去的一條大馬路上逛逛。

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工廠的內(nèi)賊從三樓的電線車間后窗口處將幾大捆電線扔到地上，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內(nèi)賊的同伙已經(jīng)躥過來，搬起電線飛也似的跑了。王金寶顧不得穿著拖鞋，拼命追上去，一邊大喊：“抓賊！”驚動了保安與值班廠長。幾個人前后追堵，那內(nèi)賊便落網(wǎng)。王金寶由于跑掉了拖鞋，因而被一個廢棄的鐵釘深深扎進腳板而進了醫(yī)院。于是，王金寶成了老板通報表揚的對象，不單是表揚，還有實惠：報銷他的醫(yī)療費，另獎勵五百元，還將他調(diào)到倉庫里做倉管員。那個當年偷渡到香港，曾在內(nèi)地做過公社書記，善于抓典型的老板，在全公司會議上說：“王金寶這種以廠為家的主人翁思想，值得我們所有員工學習。”并口口聲聲地叫王金寶為“我們見義勇為的英雄”。

我是廠報的編輯，那一期的廠報本來已經(jīng)要付印了，老板臨時通知我，做一個王金寶的訪談錄，看他是如何從一個平凡人變成一個英雄的。

二做了倉管員的王金寶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成了廠里的英雄，我拿著采訪本去倉庫里找他時，他正在學著分辨那些品種繁多的電子零件。當?shù)弥业膩硪鈺r，他傻了眼，那原本的尾結(jié)巴現(xiàn)在變成了全程結(jié)巴：“這個，這個事兒，還沒完，完啊？能不能不說，說，說了？”然后躲到貨倉深處認零件去了。我只好抱著本子去車間轉(zhuǎn)了一圈，回到辦公室就開始胡編亂造，說他小時候?qū)W習雷鋒、羅盛教等英雄人物時怎樣熱血沸騰，并常有見義勇為之舉，有一次跳進了滾滾急流里救一個孩子。

那一期廠報出來之后，老板甚是滿意，對我耳提面命：“一定要在廠報上經(jīng)常表揚一些為廠里做出貢獻的人，你以后要常去各車間主任那里走動走動，樹立一批典型，帶動全廠員工。”我頻頻點頭之際，心里卻嘀咕：“你還拿你做公社書記那一套來管理工廠呢？”

同樣看見那期廠報的王金寶卻十分著急，他急急忙忙拿著廠報上來，指著寫他的那篇文章說：“張小姐，你怎么能這么寫，寫，寫呢？”我說：“你又不讓我采訪你，只好瞎寫了。”他通紅著臉：“我根本就不會游泳，泳，泳！”我安慰他：“不要緊，其實就算真采訪了你，有些內(nèi)容也要瞎編的。”他還在著急：“如果人家說起來，我怎么辦，辦，辦呢？”我瞪他一眼：“有誰會說你啊？大家都忙著呢。”王金寶便垂頭喪氣地回他的倉庫里去了。

三過了一陣子，老板對這件事兒也淡了下來，工人們本來就不怎么看廠報。王金寶擔心了一段時間后也就釋懷了，開始又吹著他的小口哨高高興興地上下班。偶爾在電梯里看見我，總是笑模笑樣地叫我：“張小姐，姐，姐！”我笑話他：“聽著真難受，就叫姐姐吧。”他撓撓頭，跟著我一起嘿嘿地笑。

很快又聽說了一個有意思的事，還是關于王金寶的：他讀起英文來，一點兒也不結(jié)巴。我第一個反應是，王金寶怎么會讀英文呢？他有什么必要讀英文呢？懷著這個疑問我又一次去了倉庫。王金寶還正在讀英文呢，原來，半成品倉庫里的零件幾乎全是英文名稱，老倉管們看多了自然就知道那是哪一種電容，這又是哪一種電阻，可是初進倉庫的王金寶可不知道。偏偏老倉管們又抱定了看他笑話的主意，只是學他的尾結(jié)巴，而不肯告訴他哪是電容，哪是電阻。悶悶的王金寶也不泄氣，買了一本英漢大字典，用他記憶里還剩下不多的音標知識，開始自學起英語來了。

這一學倒好，他倒是越學越有趣，學起日常對話來了。那天我在倉庫的角落里找到他，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硬邦邦地讀：“Ｄｏ ｙｏｕ ｈａｖｅ ｌｕｎｃｈ?芽”（吃過中餐了嗎？）讀音不是很準，他看見我的時候，急忙放下手中的小冊子，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你好，好，好！”我眨眨眼：“說英語給我聽聽？”他的笑容里有了羞澀的成分，說了起來：“Ｈｅｌｌｏ?選”我也用英語接了下去，最淺顯的三兩句問候。但千真萬確，王金寶在說英語時一點兒也不結(jié)巴。我建議他去外面培訓英語的機構(gòu)里學習，還給了他幾句諸如學英語對自己有好處、人生貴在堅持這樣虛無縹緲的鼓勵，到辦公室就動手寫王金寶學英語的故事。

可我沒有想到的是，廠報的初稿卻不如老板的意。他將我叫去辦公室，指指王金寶學英語那篇文章，皺著眉說：“你是說他上班的時候?qū)W英語？”我一呆，以為老板不高興王金寶利用上班的時間學習。老板不高興地說：“將這篇稿子撤下。好好干著貨倉里的事就行了，還學什么英語呢？”我心里這才明白，老板并不僅僅是為了王金寶上班時間學英語這事不高興，他壓根兒就是不高興王金寶學英語呢。我鄙夷地看看他，心里嘀咕：“你還想用愚民政策，讓人在你這里待一輩子嗎？”

從老板辦公室出來，我就去了貨倉，告訴王金寶，以后學英語一定要隱蔽，老板不喜歡。我語重心長地說：“資本家的本性是尋求他們最大的利益，所以他們?nèi)绻麨楣と舜蛩阋惨欢ㄊ墙⒃谧约豪婊A上的。”

但意想不到的是，這件事又有了一個大好的結(jié)局。數(shù)月后有個老板不在的日子，廠里的一個客戶從香港到東莞出差，順道到我們廠里。這個客戶卻是一個洋人，不會中文，只會英文。小學畢業(yè)會抓賊的廠長急了，到寫字樓來找人，結(jié)果不多的幾個大學畢業(yè)生都躲開了。廠長沒辦法，硬著頭皮陪著老外下車間，進貨倉，想看看我們的原材料的質(zhì)量。這時候，平時不太敢說話的王金寶用他硬得像石頭似的英語單詞開始向老外解釋了，這個變壓器用的是哪種電阻、哪種電容，這種電阻由哪里出產(chǎn)、經(jīng)過什么檢驗，等等。外國人聽中國人講英語，也跟我們中國人聽老外講中文一樣，不管如何發(fā)音不準，用錯了詞，將詞的順序搞錯，最后連猜帶估計地總能弄明白。他走的時候與王金寶握手：“再見，下次來還希望看到你。”廠長哪知道他們說什么，看著他們握手，以為老外對王金寶的英語十分滿意。等老板回來時，廠長添油加醋這么一說，老板又高興了，讓我將數(shù)月前撤下的那篇稿，再增加上關于客戶來廠里王金寶是如何鼓起勇氣接待的內(nèi)容，減去一點占用上班時間學英語的內(nèi)容發(fā)在當期的廠報上。

王金寶這次又賺了，從貨倉里調(diào)到生產(chǎn)部做經(jīng)理助理，因為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也是老板的親戚之一，讀書不多，英語更不識幾個，每次產(chǎn)品與機器一有更新，他得費好大力氣才能明白。所以，讓王金寶做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助理，于公于私，都大有好處。

王金寶就這樣一路升遷上來，看得全廠的人都眼紅不已，說他走了狗屎運。

四只是，王金寶的好運并沒有繼續(xù)多久。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助理一職，王金寶其實做得相當好，這是全廠車間主任一致認定的。問題出在我最開始給他寫的那個訪談錄上。

廣東這地方，幾乎每年都會有幾次臺風帶來的暴雨，２００４年也一樣。７月的某天，一場暴雨襲擊了東莞市。我們工廠所在工業(yè)區(qū)外面有一條很小的河，平時常流著一尺深不到的烏黑發(fā)臭的城市污水，而暴雨一到，幾個小時內(nèi)便成了一條湍急的河流。那天廠里沒有加班，黃昏時雨又很湊巧地停了，平時沒新鮮事可看的工人，便陸續(xù)地站在河邊看洪水。王金寶也在其中。洪水沒什么好看，只是看著旋渦一個比一個急地往前沖去，撞擊著河岸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正當王金寶準備撤的時候，人群忽然發(fā)生了騷亂——原來，一條潔白的小狗掉進了水里，正在急流里掙扎。看洪水的人嘆息：“多可愛的一條狗啊，也是一個生命呢。”嘆息歸嘆息，沒人愿意跳下去——那么湍急的河水，最熟水性的人跳下去后果也不堪設想。何況，掉下去的只不過是一條狗。

這個時候，狗的主人出現(xiàn)了，是老板與他的情人。兩個人焦急萬分地嚷：“誰跳下去救我的貝貝，五百塊錢！”沒有人動，因為沒人為五百塊錢送命；老板只得加價：“一千，兩千……”王金寶這個蠢人，還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著。老板的眼光一轉(zhuǎn)，看到王金寶了，大喜：“王金寶，快去救我的貝貝。”王金寶這時后悔莫及，但他還是勇敢地回答：“我不會游泳，泳，泳。”老板大怒：“你不是說小時候從水里救過一個孩子嗎？”王金寶急了：“那是假的，的，的！”

老板的貝貝自然是淹死了。而王金寶與我也遭罪了，老板知道那篇文章是我編的后，直著嗓子叫：“都給我滾！”我與王金寶面面相覷，哭笑不得——我們因為一條狗被炒了魷魚。

我與王金寶提著行李相伴著走出工廠時，我內(nèi)疚地說：“對不起，是我不負責任瞎寫，連累了你。”王金寶笑著安慰我：“人嘛，起起伏伏很正常，常，常。你看，連天氣都會今天好明天壞，壞，壞呢。我們的日子，哪能只好不壞，壞，壞呢？”我聽到這句話，提著的心立即放下：王金寶，原來是個能笑對沉浮得失的男子漢。

一年后的今天，王金寶在一家電子公司做生產(chǎn)部科員，他依然是個尾結(jié)巴，依然本職工作做得很好。

在外出打工的千萬年輕人中，王金寶的故事其實是一個極為平淡普通的故事。不知為什么我總記得王金寶的話，連天氣都會時好時壞，人的日子當然也一樣。

我們眼里看的記的，都是大人物的沉浮得失。可我們自己這等普通人，同樣每時每刻都在得與失、浮與沉中掙扎，這是生活的常態(tài)。

所以，坦然接受生命中的各種變化，才是王金寶值得讓人記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