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馬蘭花變成了馬麗
馬蘭花來到城里半年后,將名字改成了馬麗。
名字改成馬麗的馬蘭花還是對面那家小餐館的服務員,每天穿著暗紅色帶花的劣質唐裝,皺著小眉頭,嘴里不滿地嘟噥著,端了盤子在人聲鼎沸的小餐館里走來走去。偶爾經過窗口,我會下意識地站一站,看看她有沒有和顧客吵架,用她帶著濃厚陜北口音的普通話,要知道給她找份工作著實不容易。
馬蘭花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都帶著一份倦倦的神情,先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沉默片刻,然后仰起她那張漸漸變得白皙的臉看著我,說幾句幽怨的話。比如那天晚上,她這樣說:姐,你說他們怎么那么沒素質呢?
我怔怔地看著她,有些吃驚。那一刻我吃驚的是因為她說出的“素質”這個詞。馬蘭花讀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能理解的詞匯少之又少,突然蹦出這樣兩個字,讓我無法適應。
馬蘭花的小臉依舊帶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憂郁:“難怪人家說,城里人素質好,你看看在我們飯館吃飯的,都是農村來的民工,老那么大聲說話,煩都煩死了。”
“蘭花啊。”我好脾氣地叫她的名字。雖然她一再強調我還是不太適應叫她馬麗,因為我的感覺中馬麗不是個好名字,似乎帶著一點匪氣。可也許這正是馬蘭花想要的效果,寧肯匪氣,不要土氣。我還是喜歡叫她馬蘭花,這會讓我想起10年前第一次見到的那個面色紅潤、干凈純真的陜北小姑娘。
我說:“素質是不區分農村和城市的,可能大家生活習慣不太一樣。要知道他們也不容易,你別老為那些小事跟他們吵,說不定還鄉里鄉親呢。”
“算了算了,不說他們了,反正,姐,以后我不會像他們那樣,我要學習城里人的素質。”馬蘭花說著站起來朝著洗手間走去。睡覺前洗澡,是馬蘭花來到后養成的習慣。她已經慢慢養成了很多習慣,比如皺眉和抱怨,還有對自己名字不厭其煩的更正。我知道她不喜歡我說的“鄉里鄉親”幾個字,這分明是提醒她記住自己的來處,這是馬蘭花最不情愿的事情。
看著她一步三晃的身影,我嘆口氣,馬蘭花,你真的是我最初看到的那朵小馬蘭花嗎?
2.開在黃土高坡的馬蘭花
按說,馬蘭花是應該叫我一聲“表嫂”的,只依照夫君陜北老家的習慣,嫂子叫做姐,姐夫叫成哥,以顯親切,所以馬蘭花叫我姐。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丫頭是10年前,大三的暑假跟著戀愛了一年半的他回陜北。我們走過一個有些破舊的院落前時,看到了馬蘭花。她還是個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穿件紅色的小褂,黑色的褲子有些短了,手里拎了一個小桶朝前走著。看到我們,小丫頭眼睛里猛然露出極大的驚喜,用清亮的陜北話喚了聲“二表哥”,然后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飛快朝著遠處跑去。她跑得那么快,紅色的小影子在黃色的塵土里飛奔,邊跑邊喊:“二表哥帶著姐回來了……”
他笑:“這是馬蘭花,我一個遠房表妹,挺可愛的小丫頭。”
我一下就記住了她的名字,記住了這朵有著羞澀容顏的、開在黃土高坡的小小馬蘭花。
那天晚上,在男友家寬敞的窯洞內,我接受了他所有親朋好友淳樸而熱烈的陜北式歡迎。馬蘭花一直圍在我身邊,用熱情的、帶著一些羨慕的眼神看著我。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趁別人不注意,試探著去拉我的手。我察覺到了,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拉她坐到我身邊。
馬蘭花有些害羞,原本紅紅的臉更加紅了。我把一個蝴蝶圖案的小發卡,別到她有些亂蓬蓬的頭發上,她開心地笑了:“姐,你可真好看,我想和你一樣好看。”
“你會的。”我撫摩她的小臉,“好好念書,念到大學,你就比姐姐還好看了。”
馬蘭花愣了一下,忽然掙開我擠出人群跑了出去。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突然跑掉,剛要喊她的名字,被男友暗示著止住了。那天晚上,當所有人慢慢散去后,他告訴我,馬蘭花已經輟學一年了,家里實在太窮,她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
我忽然說不出話,只在暗黃的燈光下怔怔地看著黑洞洞的外面,想著馬蘭花紅色的小身影在塵土中飛奔的樣子,心里有沉沉的堵塞。
那次我在陜北住了半個月,馬蘭花每天都會在我身邊待上一會兒。我把帶去的許多東西,都裝作不經意地送給了她,讀書的事再也沒有提。離開的時候,馬蘭花送了我一個泥捏的小人。回去漫長的路途中,馬蘭花那張黑紅的小臉,眼神里的天真和羨慕、無奈,讓我的心一直隱隱作痛。
以后忙于畢業,忙于工作,忙于結婚和婚后的生活,結婚后又將夫君父母接到城里,我沒有再回過陜北。偶爾,也會聽到那邊的一些信息,沒有什么關于馬蘭花,但始終,我有牽掛。直到半年前,夫君陪父親回老家,回來時,卻意外地帶回了馬蘭花。
3.馬蘭花和城市的頻繁戰爭
馬蘭花已經完全長大了,貧窮并沒有阻止她的長高,165厘米的個子,不胖不瘦,雖然衣服不合體,卻依舊充滿了年輕女孩的青春蓬勃。偏黑的膚色,五官并不出眾,只眼睛是亮的,那種還沒有被生活浸染的清亮,笑容依舊羞澀。
長大的馬蘭花不想再繼續守在黃土高坡,她要出來看看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看過的世界。這是一個合理的愿望,一個讓我同樣感到心疼的愿望。我不能怨恨生活的不公正,唯一能做的,是盡可能在這里給她好一點的生活。
因為文化程度,想給馬蘭花找份看上去滿意的工作并不容易。托了朋友,朋友的朋友,半個月后,我帶馬蘭花去了一家西式糕點房。糕點房離我家不遠,環境也好,馬蘭花就穿著我給她新買的衣服去上班了。因為不放心,最初的幾天,每天我都會繞一些路過去看看她。每次去,看到她勤勤懇懇地跟著師傅學習做糕點,很少說話,也無什么不適,漸漸放下心來。
馬蘭花在一天中午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她已經離開糕點店了。電話里,她委屈并氣憤地告訴我,店里兩個女孩私下給她取外號,叫她“蘭花花”,還說她做的點心不衛生……馬蘭花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不喜歡她們呢,長得不好,還看不起人。”
馬蘭花已經開始學著說普通話,她用陜北味的普通話抱怨了片刻,然后說:“姐,你幫我換份工作吧,我剛才跟她們吵翻了,不想回去了。”
我沒有怨她什么,她有理由生氣和委屈,誰都應該維護自己的自尊心。事情已經至此,我安慰了她幾句,讓她回家休息,接著開始為她的第二份工作奔波了。
三個月后,馬蘭花的工作已經換了第四份。她做過一個月保姆,辭工是因為那家老人教育她要多學文化,不要做文盲。然后她又做了20天保潔員,因不滿意寫字樓里員工不屑的眼神,丟下拖把離開了……馬蘭花工作的丟失,最后都以吵架終結,吵架的原因大同小異,這個城市,讓她脆弱的自尊心一再受挫,難以忍受。我不知道應該說她什么,她好像沒有錯,可是這樣的心態,卻很難讓她和這個城市相互融合。她開始像一只敏感的小刺猬,有個風吹草動就會豎起滿身的刺亂刺一氣。我試圖勸說她,也用了婉轉的方式講一些理性的小故事……而對這一切,馬蘭花始終無動于衷,一邊做著她的刺猬,一邊開始用自己的方式改變著。她這樣咬牙切齒地說:“我就不相信我成不了城里人,我就不如他們。”
這讓我無奈,她的口氣讓我感受到了她和別人頻頻吵架的情形,也終于明白了馬蘭花和這個城市的最初接觸,不過是一個頻繁吵架的過程。
只是不知道最后,到底誰會贏。
4.馬蘭花的城市宣言
馬蘭花就這樣變成了馬麗。名字變成兩個字,頭發變成黃顏色,衣服變得越來越精致。吵架的功夫也日漸流利,揚言遲早會炒了這家餐館的魷魚,卻不知道若不是因為餐館老板是夫君好友,她早就被炒過無數次了。但我能說什么呢?馬蘭花,她有過那么艱苦的生活是許多人沒承受過的,這讓我能夠原諒她的一切。她開始嫌棄所有鄉下人,包括自己的家人,她現在的生活口號是:一定變成真正的城里人。
她在朝著這個目標不懈地努力著,女孩馬蘭花,她是如此讓我擔心。
那天上午,馬蘭花忽然再次跑到了我的公司,我的心不由提了起來,除了換工作她平常不會來找我。果然,馬蘭花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姐,我不在那家餐館上班了。”我皺了皺眉頭。
她完全沒有察覺我的表情,卻忽然有滿臉的興奮:“我以后再也不用上班了,我要結婚了,姐。他會養著我的。”
心猛然提得更高了。我說:“你說明白點蘭花,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是出什么事了,是我要結婚了,我要和一個城里人結婚了。”她抓著我的手,“我很快就是一個真正的城里人了,姐!”
“蘭花你能不能好好說說,我怎么聽不明白呢?”
“有啥不明白的?”馬蘭花一把扯了我朝著樓下跑去,一直跑到辦公樓前面的空地,在一個男人面前停下來。那個男人,那個看起來比蘭花年長一倍的男人,個子比蘭花低了半頭,胖,不好看,但在神情和氣質中,帶著明顯的城市特征,是馬蘭花一直想要擁有的特征,他看著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我看了看馬蘭花,她的臉上蕩漾著不知是快樂還是欣慰,抑或是得意的笑容,想說什么,最終沒有說出來。他們已經是法律上的夫妻了。
我真的無話可說,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她竟然用了這樣的方式,實現著和這個城市的零距離靠近。她給自己找了一個男人,一個能夠給她城市戶口、房子和未來的男人。而這一切,是我們不能夠給她的。
馬蘭花結婚那天,作為娘家人,我給了她美好的祝福,除此,還能怎樣呢?我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過上她想過的生活,雖然我知道,對于生活本身來說,幸福一定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我知道在這個城市,以后她需要面對的尷尬、委屈和困境,將會因為她成為名義上的城里人越來越多。可是不管怎樣,現在的結果是她想要的。她終于用她的方式徹底告別了黃土高坡,以這種近乎悲壯的形式,融入了這個城市,完成了她的城市宣言。
那個午后,看著馬蘭花穿著好看的婚紗,跟著她的丈夫上了車子離開的時候,我靠在夫君肩上,很不爭氣地掉下了眼淚。馬蘭花啊馬蘭花,我知道從此以后,她真的不會再是我記憶中那朵小小的純凈羞澀的馬蘭花了。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