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大多數認識您的人,首先感興趣的就是您的名字,一定都會問您這個問題。我聽說您的父親叫索菲,好像您和父親都沒有用祖傳的姓氏,為什么呢?
鞠躬:我父親當時大概有點新潮吧,他認為中國人家族的觀念太重,名字就是名字,干嘛要有什么姓嘛?所以干脆他自己不用了,索性就叫索菲,其實這是他的筆名。我生下來就叫鞠躬,所以正兒八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從頭到尾都鞠躬。
記者:您剛才講到父親在那個時候很時尚,很開明,他后來主要做什么?
鞠躬:我父親家是安徽績溪的,家里是一個茶葉商,家庭條件是不錯的。他非常孝順他的父母,但是經濟上絕不拿父母一分錢,他覺得成年了再靠家業生活是不光彩的。就是自己到外面去闖,他也沒有學過多少,沒上這個大學,那個大學,是自己在干中去學,干過很多很多事情,性格也很堅強,替別人坐過牢。其實他很少跟我講他自己的事兒,都是以后我母親慢慢跟我說一點,包括我父親的舅舅是胡適他也不說,從來不講。
上海淮海路。紅磚、圍墻、鐵皮燈罩,依稀殘留著從前歲月的風韻。
20世紀初,這里曾經是法國租界,于是這個弄堂便有了一個法國將領的名字:霞飛。
在這里,曾經有過上海文人聚集的沙龍,魯迅是這里的常客,這里走出過作家巴金、顧均正,也走出過大科學家竺可楨。
被確認為巴金故居的霞飛坊(今淮海坊)59號,是巴金年輕時居住的地方,房東就是鞠躬的父親索菲。
記者:霞飛坊59號,現在被寫成是巴金的故居,實際上是您家?
鞠躬:對,那時候巴金住在三樓,我們住二樓。因為從我記事起,原來在閘北的地方也有一間亭子間,小房子。有時巴金先生他也出去,過段時間又到那個小房子里來。我們家里總有一間房間是給巴金先生的。有時,晚上來看他的人很多,然后通常都在我們家,大家坐在一塊兒聊,我一個小孩兒就在邊上聽,但是文化這方面熏陶的倒沒有太多,也不見得總是嚴肅,也有點笑嘻嘻的,說別當空頭文學家,當然是魯迅講的話了。實際上我從小真正從他們那些文人圈里所感到、學到的是他們的為人,特別是巴金先生,人品非常好。
記者:您和他們相處的那段時間里,印象很深刻的事情有什么?
鞠躬:從他們談話中間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做人應該做什么樣的人,這是最本質的。我想從巴金先生、巴金先生的哥哥,包括我母親那里,我覺得,第一是尊重別人,第二是事事替他人著想,寧肯自己吃虧也要替他人著想,這是兩個基本點,我認為這是做人的基礎,對人要誠懇,尊重人。
1946年,鞠躬隨全家到臺灣,在那里,他謹遵父命,準備報考臺灣大學醫學院,但因為名額已滿,失去機會。一年后,他回到大陸,考取了湖南的湘雅醫學院。
湘雅醫學院創建于1914 年,孫中山曾為這個學校題寫“學成致用”的勉詞。學校素來治學嚴謹,造就了一大批海內外有影響的醫學專家。當時地處湖南的湘雅醫學院與北京的協和醫學院齊名,一時有“北協和、南湘雅”的美稱。
鞠躬:去湘雅以前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原來湘雅的畢業生,描繪湘雅的情況,就是從前老的那種教會學校,四個人一間屋子,到飯廳吃飯必須要著裝整齊,要穿西服打領帶才能到飯堂吃飯,所以我覺得挺帶勁的,學術水平也很高,名氣也很大。但去了以后,那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了,一間大屋子,雙鋪,上食堂穿拖板鞋,那兒是一個大食堂,學習生活很苦,燈都沒有,日本人不是把發電廠給炸了嘛,沒有修復,所以都點著油燈,那兒的學生都有油燈。但是我很喜歡這個環境,學術空氣很好,所以就非常用功了,也沒人逼我,就是我自己喜歡。
記者:應該說在中國醫學方面的很多人都是從湘雅出來的,您在這個學校學習了這么久,您覺得給您最重要的影響是什么?
鞠躬:其實還是醫德問題,這是第一條。第二條是科學態度問題。這個我可以說是一輩子受用的,因為他們教我的什么東西早就忘光了,而且那個時候連電子顯微鏡都沒有,全世界都還沒有開始用電子顯微鏡,所以肯定那些書本上的東西已經早就過時了,但是學術氛圍非常好,很講究醫德。我剛去不久,有一任校長,那時候叫院長,開學典禮時他講過一段話,他說湘雅畢業的多少學生,絕大多數都在醫學院工作,或者在公立醫院和科研單位工作,很少開業。人家說開業是賺錢的,醫生開業是很賺錢的職業,這是湘雅的驕傲,但學醫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科學,為了病人,所以我寫信回去告訴父親,他說你這條道路走對了。另外在實驗中要求非常嚴格。其實真正我學到的這些東西很重要。
畢業那年,軍委衛生部委托中央衛生部到湘雅醫學院招收一名畢業生從事解剖學教學,不料,鞠躬全班同學中,沒有一個人選擇這個專業。于是,招考方用了一個最簡單的辦法,誰的解剖學考得最好,就選誰。
于是,鞠躬中選了。
這一來,真是歪打正著,此后的幾十年里,鞠躬再沒有離開過這個專業。
鞠躬:其實我心里想我考得最好的不光是解剖。
記者:那個時候就是選擇,應該算是畢業分配,去了第四軍醫大,而且在西安,是嗎?
鞠躬:那個時候先是到軍委衛生部,然后有一年在協和師資班,一年以后就分配到西安了。
記者:我有一個推測,鞠躬先生,因為您有一個很有背景的家庭,所以我想你們家里在那種情況下可能會有人給您提供其他更好的工作機會,有沒有?
鞠躬:有。問我愿不愿意到上海去,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比如說做臨床醫生也好,因為當時想的是做臨床醫生,但是我覺得不太好。因為組織分配的,怎么能用什么這個關系那個關系到上海去,沒接受。
記者:跟您父親當年的想法一樣,就是全部都要靠自己?
鞠躬:對,靠自己。
鞠躬從小就十分敬重和崇拜父親。父親影響了鞠躬的一生,但是從1947年分別后,鞠躬再也沒有見過父親。
鞠躬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回憶當年父親與科普作家顧均正先生在極其簡陋和困難的情況下創辦《科學趣味》雜志的景象,他這樣寫道:“他們仿佛是在茫茫大海上顛簸的一只小船中,努力想舉起一個小小的火把;他們似乎是在中國的青年人身上,寄托了祖國富強起來的希望。”
記者:20世紀40年代的時候您的父親去了臺灣,后來你們是不是就沒有機會在一起了?
鞠躬:他是1945年去的,沒想到這么長時間。抗戰剛勝利,因為他在開明書店,那邊希望幫忙辦一個書店,他就去了,以后我妹妹也去了。解放前夕,我姨寫信讓我妹妹趕快回來,她就回來了。
記者:您到后來一直沒有見過父親嗎?
鞠躬:沒有,我沒回去過,通信當時可以,解放以后當然就不行了,但是我沒有回去過。
記者:后來到什么時候聯系上了呢?
鞠躬:沒有聯系呀。
記者:一直到現在嗎?從來沒有任何聯系?
鞠躬:我妹妹是地方上的,是上海電影制片廠的,她后來到臺灣去過一次。
記者:找到父親了?
鞠躬:沒有。我只能等將來,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去成。我總有一個感覺,我也許會跪在他墓前,會想起很多的事情。
1953年,鞠躬被分配到西安第四軍醫大學解剖學教研室,當時的西安被人形容為:電話不靈,電燈不明,馬路不平,而四醫大更是處于白手起家階段,人們都住在干打壘的房子里。
在這里,天性樂觀的鞠躬仍然繼續著他的樂觀,由于他很瘦,加上天生活潑好動,被人們戲稱為“猴子”。
當時的四醫大設備簡陋、資料匱乏,又無人指導,鞠躬不得不花了十年的功夫苦讀鉆研,每當回憶那段經歷,鞠躬的夫人都會打趣地說他:坐硬板凳看書,把屁股都磨破了。
鞠躬:因為那時候我比較瘦,所以家里老伴兒常笑話我,坐板凳看書,屁股都磨破了。
記者:多長時間坐到磨破的程度?
鞠躬:每天多少小時都坐在那個硬椅子上,看書什么的,大概這個時間花了很多。我們解剖學管后頭那個骨頭叫坐骨結節,坐骨結節底下夾的就是屁股的肉嘛,這個底下就磨起繭了,有時候就有點炎癥。
記者:這樣的苦讀持續了多少年?
鞠躬:差不多10年吧。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年苦讀,鞠躬終于可以進行一些獨立的研究工作了,他和同事們用“腦塔”法做了當時屬于前沿的兩項聽覺束路追蹤研究,震動了當時的醫學界。
但是,在接踵而來的政治運動中,鞠躬每次都無法幸免。
記者:在您當時的工作環境里面很多人對您有一個評論,就是說您是只專不紅?
鞠躬:對。
記者:在當時的那個年代,如果是這樣一個帽子扣上的話,對人的壓力還是蠻大的。
鞠躬:每次運動只要有牽扯到思想改造的,總有我的份兒啊!
記者:您是不是不服氣?
鞠躬:肯定不服氣。
記者:不服氣的表現是什么?
鞠躬:這種時候也不是去抗爭的時候,反正批評總也有有道理的一面。
記者: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抗爭嗎?
鞠躬:沒有什么必要去抗爭,抗爭可能也沒有什么好處,說實在的,對吧?“拔白旗”那準有我的份兒,要拔我一下“白旗”,但是實際上我不服氣不是說我很好,是要拔我“白旗”的那個人,我認為不如我好。我不屬于那種很會玩手腕兒的,或者是奉承上級的人,我知道有很多人像我有這么好的條件,或者有這么好的關系肯定會很好利用的。不僅是上海,我的姨父是總后一個副部長的很好的朋友,濱江人,所以你想我在總后工作,總后副部長是我親姨父的好朋友,那還不好好利用利用?但是我從來沒跟人講過,沒人知道。
記者:那在我理解,在您當時的環境中碰到的,應該叫挫折,就是工作、事業中碰到這些挫折的時候,您剛才講也不能抗爭,那么您是用一種什么樣的方式來讓自己度過這些困難呢?
鞠躬:他拔就拔,我干我的,這影響不了我的專業,他還得承認我是專是不是,我專我的,他拔我又怎么地,又不能把我關起來,不影響我的工作就行了。
直到1985年,鞠躬的事業才出現了機會和轉折。而令鞠躬自己也想不到的是,這種轉機最初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的研究工作,而是因為他的英語非常好。
那一年,他已經56歲了。
鞠躬: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國內神經解剖學界,我還應該說是做得相當好的,起了比較大的作用。我有一段很短的出國經歷,那是在1985年。
記者:那次出國的經歷給您后來的事業帶來了一個很大的變化?
鞠躬:對,我說過一句話,就是出國通常有人說是開闊眼界,我認為開眼界沒有多少用處。你看見的東西不一定是你能夠想到的東西,或者能夠學會的東西,關鍵是你開竅不開竅,你到國外去轉一圈,開了竅回來那行,開了眼界是沒有用的。我當時去的時間很短,到的地方也很好,在瑞典的凱恩斯卡學院,就是諾貝爾獎生理學或醫學獎的評獎委員會評獎的地方,那里的教授也是非常有名的。在凱恩斯卡呆了8個月,然后又到美國呆了6個月,在國外的全部經歷就是這些,但是我覺得差不多了,因為他們怎么干、做什么、怎么想的我大概知道了。
記者:您當時去的時候,已經有50多歲了?
鞠躬:56歲,副教授,人家不要我。
記者:可能在外國研究機構看來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事情,人家可能會覺得50多歲了還是一個副教授,來干什么來了?
鞠躬:是。那時候我發表文章不少,但全都是在國內發表的,人家文獻上查不出來這個鞠躬是干啥的,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說這個人來沒有多少用處,他們就不想要,后來幫我聯系的人又去找他們,說如果不讓他們出錢的話,來就來吧。后來跟他們關系好了,底下年輕人告訴我,說這個來的人只會動動嘴巴,什么事兒都不能干,來就來吧,就這么去的。
記者:去了之后,大家對您的認識是不是發生了一個根本的轉變?
鞠躬:可能是有點有利的條件,因為我英文口語比較好,所以一接觸,啊,這個人好像英文講得還不錯,交流沒困難。我當時所有的工作,就是所謂的板凳工作,實驗室工作全都是我做的,技術也做得很好,書也看了很多,所以他們很快就覺得這個人好像還挺不錯的。我曾經做了一個工作,那個教授是諾貝爾獎評選委員會的成員,大評委、小評委他都擔任過,他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幾次都說,他那個組,或者哪個團隊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好的工作。
記者:因為您在這樣一個國際研究機構的平臺當中得到了別人認可,您認為是一種轉折,還是因為在這當中您學到了特別的東西,對后來的研究有很大的作用?
鞠躬:主要是對研究的作用,我明白了他們是在怎么想、怎么做,然后到美國去也是在同樣一個領域,很有名的一個機構,做了半年工作。
記者:就都明白了應該干什么了。
鞠躬:之后剩下就是你自己的事兒了。
1998年7月22日,年僅17歲的中國體操運動員桑蘭在美國參加奧運會時,突然發生意外,造成高位截癱。
據推測,中國截癱病患者以百萬數計。按照現有的醫學水平,截癱病人重新站立起來的希望微乎其微。
但是,鞠躬卻作了一個預計:在十年到十五年內,截癱病人有望站立起來。
這也是鞠躬最想早日實現的三個夢想之一。
鞠躬:我最近講我有三個夢。做得比較多一點,或者基本上成事實的一個夢想,簡單一點講,就是腦子底下有一個腺體,叫做腦下垂體,這個腺體是全身內分泌腺的一個主腺體,所有內分泌腺體活動都在它的調節之下,它又在腦子的調節之下,腦子怎么調節它,那就是神經內分泌學的一個核心問題。而現在的理論,是半個世紀以前一個英國人做的實驗,認為管腦下垂體的是腦子里面很多的神經細胞,它們又分泌很多激素,分別管垂體體液里不同類型的分泌細胞,比如說有的分泌皮質激素,有的分泌性激素,有的分泌生長激素等這類的東西。那么這個學說也叫做體液調節,因為激素也是一種體液,身體的液體這一類的。我們在一個偶然機會發現里頭有神經,經過十幾年的研究,現在有充分證據說存在這種神經直接調節,而且是起比較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們現在講就是腦下垂體受神經、體液雙重調節。我想應該是對原來的學說有比較重要的補充,這個我們做成了一半,因為下面還有工作要做,還得繼續不斷地往下做。
第二個夢想,就是神經系統怎么調節免疫系統。這兩個是很大的系統,神經系統是管全身的,免疫系統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東西,過去認為這兩者是獨立的。知道神經系統可以調節免疫系統這個事情是很早以前,有一個古羅馬的醫學家說過一句話,就是情緒受到壓抑的婦女容易得乳腺癌。情緒壓抑當然是腦子活動的一種狀態。乳腺癌,現在知道了腫瘤是免疫系統出了問題。那么腦子到底怎么去管免疫系統呢?不知道。20世紀60年代蘇聯有人做了開拓性的工作,我認為做得非常漂亮。以后也有德國人做了一些,后來就停下來了,大概可能是難度比較大,往深做不下去了,但是我覺得作為神經科學家應該擔負起這個責任,這么重要的事情應該想辦法弄清楚。神經系統怎么來調節內分泌,因為神經系統的調節是一個很復雜的東西,有很多層次,皮質的最高層次,一層一層下來,好像有各種行政機構的層次一樣的,這是個很復雜的系統,很難做。這是我第二個夢想,我覺得應該做,所以就申請了一個自然科學重點研究基金,主要是希望別人來做,我顧不上那么多,而且我對免疫學也不內行,只是想開辟一條路,引起點興趣。
第三個就是我現在花功夫最多的,關于截癱的治療問題,其實也可以說這是我最后抓的,也可以說是我最早的夢。其實在20世紀50年代我就已經想這個事了,為什么中樞神經系統損壞以后就不能再生?腦子脊髓是中樞神經,長在胳臂、腿里頭的叫周圍神經,周圍神經切斷以后它可以再生,切斷以后把它接起來,我們叫遠測,那個纖維都已經變性了,等于說是消失掉了,然后新的神經又長出來了,1天1毫米左右往出長就可以的。那么中樞神經為什么沒有?其實100年以前就有人說過可以長,但是長不好,到80年代初加拿大有人做了更系統一點的研究,證明是可以長出來的。周圍神經為什么可以長,因為周圍神經有個管子,條件比較好,它實驗的想法也比較好,把周圍神經取一段插到腦子或者是脊髓里面,看腦子、脊髓里面的神經細胞有沒有突起長出來。是可以長出來的,一直長到這個周圍神經末端,那很好,那么我再把這個塞回去,再插到腦子里頭它只長出一點點就停住了,不能再往外長。我認為這明確了兩大問題:(1)中樞神經系統的神經細胞纖維斷了以后可以重新再長,這是再生,那么通常不是指細胞本身再分裂,那是另外一回事兒,神經再生主要是纖維在往外長。(2)中樞神經系統的纖維切斷以后可以長,周圍的神經一直長,但是植進去以后它就不能再長,說明中樞神經細胞具備再生的內因,但是中樞神經系統的環境不利于生長,就是說外因不利于生長,這是很有道理的,從進化角度講很有道理。從80年代以后,全世界研究的人越來越多,因為看到希望越來越大,而且是這么大的一個事情,全世界有多少萬截癱病人不知道,中國說是有40萬,有人說100萬,沒有精確的數字。既然有這兩個條件了,所有研究就是怎么加強它的內因,怎么改善那個外因讓它適合生長,那么理論上應該可以做到,這就是為什么我充滿信心。只要你知道這個道理,你總有辦法來改變它,還是那句老話,辦法總是會有的。當然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沒那么容易,但是這個夢我相信會實現,不是我實現就是別人也會實現。
記者:您覺得自己的夢想在您有生之年會實現嗎?
鞠躬:這就看上帝,就看上帝給我多少年了。我估計在5年到10年之內就有相對說來比較好的臨床方案,或者說可行的方案,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所以我可能還看得見。
記者:在科學探索這條路上,對于科學家來講,是對意志力的一個非常大的考驗,需要有一個絕對獨立的、堅強的、完整的自我精神世界。
鞠躬:這是兩方面的事,一個就是說精神世界的問題,不管成功、失敗,你怎么去追求,怎么去做這個事情,這是個科學態度的問題;另外一個就看腦子里有點子沒點子,這個非常重要。
記者:您覺得您從事這個研究的興趣在哪里,樂觀在哪里?
鞠躬:一個我覺得它很重要,這肯定是,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將來的實踐上看都是如此。最開始的時候學醫就是為了要治病,做理論研究也是因為我對理論研究感興趣,最終目的還是要治病。還有科學家的洞察力也很重要,或者通俗一點,看的問題,看到什么現象你能不能看出什么名堂來,能不能很敏銳地感覺到里頭有什么東西,另外不管你碰到什么事情,你有辦法沒有,想得出解決辦法沒有,要有點子,就是說有點子在那兒,總歸會成功。
記者:2004年,您作為觀摩嘉賓,應邀參加了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的頒獎典禮。我也聽到一個說法,就是說您現在正在進行的研究,真地獲得突破、取得成果的話,它可能會獲得諾貝爾獎?
鞠躬:剛才你說的事兒倒是真的,因為我跟我在凱恩斯卡的那個朋友談過現在這個事,他說那可是諾貝爾獎的課題。
如今,年屆七旬的鞠躬為了實現他的三個夢想,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而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在這種緊張工作狀態的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承諾,一個在他心中深深埋藏著的、痛苦的承諾。
鞠躬:怎么說呢,簡單一點,我有個女兒“文化大革命”期間死掉了。
記者:是在什么樣的一個原因之下呢?
鞠躬:上山下鄉。她非常努力,拼命干活,學校里念書的時候老師非常喜歡她,所以這件事情我不想提,只能埋在心里。她其實對上山下鄉本身倒也不見得有什么,但是在農村遇到些事情,她根本不會處理,所以她那時候精神已經失常了。
記者:她后來實際上已經回城了,已經和你們在一起了,但是她心理上承受不了?
鞠躬:對,我想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講這個事,因為我不是屬于那種很會走關系,很會去弄這些事的人,所以我也沒能夠幫她多少忙。
記者:您覺得這樣一種難以接受,或者說是難以理解的事情在您的身邊發生,那么您是不是反而把自己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您的研究上?
鞠躬:其實我對社會從來沒有悲觀過,對我們國家也從來沒有悲觀過,盡管這些事情我是恨透了,可以說是看不慣這些個事,再加上我本身的遭遇,但是對國家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國家不行了。其實這些也是我的一個拼命工作的支持,我把女兒的不幸歸結為一個社會問題。
記者:這種支持是什么?
鞠躬:我得拼命干活兒。
記者:干活兒就是對女兒的補償嗎?
鞠躬:因為這是一個社會問題。
記者:您的工作能夠解決這個社會問題嗎?
鞠躬:不可能,但是我是一部分,我要為社會做出貢獻來。
記者:希望這個社會進步。
鞠躬:拼命干活兒。
今天,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鞠躬在痛失愛女時的無助與絕望,但我們更能感受到一個男子漢的執著和剛強。
把痛苦深深埋藏在心底、坦然笑對人生的鞠躬,俯仰天地,無愧人生。
記者:您剛才講到在您父親那一代,包括他周圍的朋友,在那個環境當中給您留下了這樣深刻的對人生觀的理解,那么在您后來自己的經歷當中,其實遭遇了很多很多的這種挫折和磨礪,您覺得這種人生觀有改變嗎?
鞠躬:你問我現在?沒有改變,沒有后悔。
記者:您覺得這樣的一種人生觀給您自己的人生帶來一種什么樣的結果和感受?
鞠躬:我心里的安靜吧。
記者:這是最重要的。
鞠躬:對,我對得起我的父母,我對得起別人,也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的孩子們。
(本文素材由北京電視臺《世紀之約》欄目提供肖蘭整理)
(責任編輯 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