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青偉/文王歡/評
上個世紀70年代初的冬季,差不多是整整的一個冬季,一幫搞基建的民工到浯溪尋找能夠烤火的樹枝。靠著塊大石壁,然后他們把揀來的枯枝敗葉點燃,借以取暖。誰也沒有想到,在離他們烤火不到二米遠的地方,竟然就是一件稀世珍寶:浯溪三絕碑!
要說浯溪,應該先提提衡陽。衡陽又稱雁城,南飛的大雁,到了衡陽便徘徊不前了,雁群在秋風之中飛回低鳴,在云淡天高之下盤旋起落,尋找暫時棲息的歸宿,不由人不心生無盡的遐想和莫名的激動!
當雁鳴的聲音漸漸遠去時,我們突然聽見了溪流的潺潺聲。
浯溪聞名的是它的碑林,其中稱得上傲視千古、獨立于世的當是三絕碑。一千三百余年前,唐代古文運動的杰出代表元結將他的不朽之作《大唐中興頌》雕刻在一塊巨大陡峭的石壁上,書寫那塊碑文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顏真卿,此時的顏真卿書法藝術已臻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大唐中興頌》應為顏真卿書法之絕響。
浯溪,極有可能觸摸到了一種中國古代文人內心的隱秘世界,這種隱秘世界可能表達著一種政治和文化的雙重反叛。
泰山的雄奇壯觀,暗含了中國帝皇的大一統思想,于是歷代帝皇為其立封受禪,頂禮膜拜,浸淫到文化領域,儒家思想一統數千年,漫延到文學領域,豪放派永遠占主導地位。公元七世紀中葉,一個政治失意、受到牽連的落魄文人元結被貶永州刺史,路途愈走愈逼仄,景物愈行愈荒涼,心地愈來愈灰暗。突然,他先是聽見一聲清脆的水流聲,順著溪流望去,到處一片姹紫嫣紅,樹葉成陰,怪石嶙峋,灰暗的心境一下為之明亮,荒涼的景物倏忽為之絢麗。這個小小的地方,溪是小的,山是小的,石頭也是被分割為小塊小塊的,就連奔流的湘江也遠沒有長江黃河那樣大氣。那一刻,元結一下子看見了一個大我。但面對浩茫的宇宙,他一下又覺得自己也就像浯溪這個小盆景,在天地之間變得那么渺小。
于是他把那條溪命名為浯溪。浯溪,就是我的溪。古代的文人,以山水來造個字,并公然聲稱這塊山水是屬于我的,怕只有元結了,他當時的得意之情因這個浯字而情形畢現!于是,浯溪成為元結另一種文化精神的觀照。他在這里感悟和尋找到了人生的另一面。
我總感覺到浯溪碑林的詩書,就是這種半歸隱文化的典型代表。浯溪這塊小小的天地盆景,就是那種尋求半歸隱境界的最佳場所。極度得意和極度失意的文人都不大到得浯溪,因為浯溪既不宏大,也不蒼涼。得意時需要一個宏大的場所來抒發一下豪情,失意時則需要一個蒼涼的處所來哀嘆人生的不幸。浯溪就夾在這兩者中間,成為一個狹窄的不可言喻的心靈通道,驅使著一幫文人悄然而至。因此,在這樣一個不易激起情感大起落的場所,自然也很難得產生驚天動地的詩篇。
每次我去浯溪,除了看它的碑林和山水之外,最令我留連忘返的是兩處地方。一處是元結當年彈琴的浯臺,那里是浯溪的最高點。每到月夜,元結總是執一把琴,坐在那里對江而彈,琴聲激活了浯溪山水,浯溪山水浸潤著他的琴聲,元結與山水融合在一起,任千古憂愁萬古功名順琴而去,隨水而流。我站在那個地方,常常緬懷的只是一種漸去漸遠的影子,聽見的只是一縷似要消失而又沒有消失的古琴曲……
另一處地方是大書法家米芾的拜石地。因為一尊奇石,米芾竟然一見而拜。現代的人似覺有些不可思議,我常常久久地凝視那塊石頭,覺得不過就是一塊普通石頭而已,然而,是一種什么樣的靈性突然觸動了米芾的內心深處?一塊石頭竟值得他跪地一拜呢?
有一點卻是可以堅信的,在現代文明鋪天蓋地的裹挾之下,我們是愈來愈找不到那種人與自然一觸即發的大靈性了,這不僅是一種靈性的退化,更是一種人文精神的消亡。
每次我走進浯溪,總抱著一種敬畏之心,不敢多說一句話,因為每一塊石碑上似乎都有一雙智慧的眼睛在看著我。那一刻,我覺得,在那些燃燒的火把之中,一絲蒼涼和無邊的寂寞叩擊著我的心靈。
【簡評】人的歷史是不斷進化的,物質技術是日新月異的,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物質以外呢?這就不好說了,但有一點卻可以確定,在現代文明鋪天蓋地的裹挾下,我們是愈來愈找不到那種人與自然一觸即發的大靈性了,這不僅是一種靈性的退化,更是一種人文精神的消亡。在文明進程中,我們不必太過計較得失,但是當得不償失時,我們卻應該反思了。但愿有一天元結、米芾能夠回來,那時候,不再寂寞的,不止是浯溪,還有我們人類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