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母親的七十壽辰。市井人家,雖不敢妄稱大壽,但作為人生七十這樣一個日子,卻無論如何也讓人怠慢不得,尤其是我們這些做兒女的。
我的老家在江津鄉下,鄉下有“喝生期酒”的風俗,不外乎就是多添幾碟菜蔬,多置幾杯水酒。親戚來走走,敘敘家常。遠的,宿一晚,不遠的,吃過晌午,日頭偏西,扯張芭蕉葉,包上點“雜包”,往回趕。
母親雖然已進城多年,但鄉俗依舊未變,逢過生,鄉下便有客來,有時背來新豆子,于是,一邊洗了石磨推豆花,一邊敘些桑麻之事。
我的老家廣出黃豆,田埂地邊無處不種,因此,無論誰家,每逢過生辦酒,推豆花總是少不了的。一盤大青石磨,“吱嘎吱嘎”,唱著一支古老的鄉土歌謠,恬然、寧靜,散發著泥土芳香。
這歌謠也被母親帶進了城里?!爸ǜ轮ǜ隆钡拇笄嗍?,一輪一輪地轉著。就在這大青石磨的歌聲中,歲月悄悄地被磨去了,母親的額上有了那大青石磨一般粗糙的皺紋。
母親年輕時就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我八九歲時的一天,母親回到家,愁眉不展,愣愣地坐了半日。我后來才從父親嘴里聽到一個陌生的詞:“壓縮?!薄皦嚎s”就是現在的“下崗”。母親被“壓縮”后,家里的經濟支柱近乎坍塌了。那以后,她開始幫人洗衣裳,貼補家用。這樣過了一些日子,母親便去了一家建筑公司做臨時工。
母親所在的工地與我們家之間,橫著長江,渡過去要坐船,單程船票是九分錢。這在母親眼里,是好大一筆開銷。所以,盡管她牽掛著我們,卻不天天回家。
由于生活的窘迫,父親性情變得暴躁。當父親發脾氣時,母親總在一旁無言地望著我們。母親脾性溫和,讓我們心里感覺親切,有依靠。她平時話語不多,但卻有一種潛在的尊嚴和力量,使我們都愿意聽她的話,愿意和她呆在一起。
記得我當知青下鄉那天,北風“嗚嗚”刮著,天昏沉沉的。在火車站,鑼鼓喧天,紅旗招展,父親掉了淚,而母親一直沒讓淚流下來。其實我知道,淚水一直在母親心里流著。這種憋在心里的苦痛,使母親過早地衰老。當我第一次從鄉下回來,就明顯感覺母親老了,也更憂愁了。
其實,那時,憂愁的豈止是我的母親。
“那一代母親呵!”我至今思憶起來,還時常從心靈深處發出這般深深的感喟。是的,那一代母親是一代苦難而偉大的母親,無論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知識分子或市井人家,誰又能逃掉那一陣接一陣纏繞在身的苦難與貧困呢?那確實是一代從生活煎熬中撐過來的母親,她們與我的母親一樣,大都在上世紀50年代從鄉下來城里參加工作,后來又被“壓縮”,再后來又經歷了子女上山下鄉等一連串折騰,使得她們終日擔憂、焦慮,而可憐的收入,則使她們整日里為生計盤算、奔波。她們的背上,就仿佛壓著那盤“吱嘎吱嘎”的大青石磨,一日復一日,一轉復一轉,在那苦難復苦難的旋轉中,她們慢慢地老了……
所幸的是,母親身體尚健,記得去年夏天,母親從她居住的小鎮來我這兒,下船時恰逢落雨,一身被淋個透濕,我以為她定會感冒,后來竟沒事,住了兩天,收拾一些舊衣裳,走了。送她上船時,她問我:“啥時回來?”我說:“你過生的時候,我一定回來。”
她再沒說什么。那一瞬間,我才猛然想起,我已有好長時間不曾回去過了,難怪她要問起。
一天天,母親的生日近了,我卻不知怎地漸漸生出一種雜亂的情緒,同時也老愛憶起母親和一些過去的往事來。母愛如山。母親生養了我,給了我最初的啟蒙,而我卻無以回報,終覺愧疚。但是,我也深深地想過,對自己的母親,又何須刻意回報?如果能回報,那就不是母愛,而是別的一種什么了。再說,天底下哪一位母親,又希圖兒女的回報呢?就是回報,又能回報什么呢?
我無言以答,只能默默望著樹上飄落的葉,去捕捉那大青石磨吟唱的“吱嘎吱嘎”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