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失蹤

這是一輛非常劣舊的自行車。車子年久未修，鏈條腳蹬子和輪軸全都生了銹，我把它從二手市場推回來，經我的手一搗鼓，再上了點油換幾枚珠子，車子跑起來跟摩托似的，一對煤氣罐掛在后架子上，一溜煙的工夫就是一個來回。從煤氣站回來，把罐子一口氣扛到雇主家里去，三塊錢輕輕松松就揣進兜里了，有時候趕上人家心情好，雇主會掏出五塊錢說別找了，看把你累的，辛苦了！其實，我一點兒也不累，比起那些在工地上抱石頭篩沙子的老鄉，我這點累又算得了什么。

我干活的時候沒有在院子里看見妹妹小草。

平常這時候妹妹總會抱著雇主家的孩子在院里走來走去的，有時她還會用育嬰車推著孩子到門口街邊去閑轉。那個小孩剛滿一周歲，在小草的懷抱里像一個軟乎乎的漂亮玩具。每天小草都會按時把孩子抱出來，坐在小區的院子里安靜地曬著太陽呼吸新鮮空氣。小草抱孩子的樣子很認真也很親切，好像抱著她自己的一個小孩，她自己也更像是一個年輕的母親。

小草原本就很喜歡孩子，在村里她經常從一些小媳婦的手里接過她們的孩子，然后像模像樣地抱上一陣。說來小草是我家孩子里長得最受看的一個，眉毛細細彎彎的，微微翹起的鼻尖，嘴唇紅潤透亮，尤其是，她有一雙會說話的撲閃撲閃的黑眼睛。村里人都說小草是土窩窩里飛出的金鳳凰。

城里人只生一個孩子，個個金貴得跟眼珠子似的。他們對我說如今干保姆這行還是很有市場的。我和妹妹小草住在同一個小區里，她的活兒是我給介紹的，主人是對很年輕的夫婦，待人很和藹的樣子，他們似乎都有各自的事業要忙，每天早出晚歸，正好又剛剛生了小孩沒人帶管，我就去找他們說自己有一個妹妹很會帶小孩。他們大概覺得我是個比較實誠的人，因為我經常給他們干這干那，而且從不多說話。于是，妹妹來城里做了保姆。我之所以要把妹妹弄來也是因為一樁她自己并不愿意的婚事，妹妹其實才剛滿18歲，而我父母卻想把她嫁給鄰村的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因為這個男人家里有一臺手扶拖拉機，光陰還算過在人前頭的，只是他老婆幾年前因患子宮癌死了。說媒的一眼就相中了我家的小草?？墒牵妹靡稽c也不想嫁給那個人，說心里話我也不樂意，那個男人比我大好幾歲呢，再說，妹妹的確還小啊!妹妹長得多水靈，不愁沒人嫁的。妹妹為這樁婚事專門跑來找我，說她死也不嫁給那個人。

那時我基本上在城里落住了腳，我也覺得這件事情父母有些操之過急。我當即給妹妹許諾，你先住下，哥來幫你想辦法，誰讓你是我妹妹呢。

傍晚時起風了，風很大。風把很遠很遠的黃沙卷揚過來懸浮在半空中，還把街邊的槐樹的葉子卷得遍地沙沙地響。

街巷里到處飄蕩著各種顏色的塑料包裝袋，紅的、藍的、黑的，還有更多是白色的，它們仿佛是城市上空的一只只輕盈的精靈，在這個深秋的黃昏街頭恣意而起漫天飛舞。那些愛美的女人們閃電般用絲巾裹住了她們的頭臉，她們可不想為此而失去青春容顏蒼老，男人們只是無奈地將衣服領子高高地聳擁在脖際，戴上一副副樣式很酷的墨鏡。

若是在鄉下就大不一樣了，我們鄉下的風吹得很坦然，不緊不慢的，沒有太多的痕跡。鄉下的風從不怪聲怪氣地像夜貓子那樣叫囂，即使風把天空吹黃了，我們鄉下人也不會叫嚷，更不會去詛咒，頂多早早地爬上炕歇緩——甚至認為這是老天破例賞賜給他們的休息日?？沙抢锶司筒桓闪耍麄円ぷ饕股钜^他們的大周末，遇上這種揚沙天氣他們就會破口罵大街，罵得很難聽。他們罵婊子養的天氣還讓不讓人生活!心情被風吹潦草了，惱火一下是很有必要的，可一切還得照舊，天色稍晚就會忘記煩惱，他們會鉆進一家家檔次不錯的桑拿房、茶樓或歌廳瀟灑一通。

鍋里是我特意給妹妹留好的飯菜，按理說每個禮拜的這個時候她早就該來了，我想也許外面風大，她打退堂鼓也有可能。

窗外的風在樓與樓之間呼嘯而過，聲音兇猛而又痛苦。我租的屋子很小，是別人樓下的一間小庫房，里面只能勉強放下一張很窄的單人床和我的自行車。

因為沒有開燈，屋內一直昏暗著。這間小屋沒有窗戶。

天其實也快黑了。

我聞聲去開門的時候心情還很好，忙了整整一個禮拜又能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好好說說話了，尤其對于我這樣的鄉下人來說，實在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

可是，門外站著的卻是小草的雇主，他們兩口子的樣子很嚇人，女的迫不及待地將頭伸進來似想探聽屋里的動靜。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男的問我小草在這里嗎?沒等我回答，女的也問你妹妹下午來過這里吧?說著，他們倆已經直闖進屋內。接下來，我聽到女的突然大聲喊叫起來，天哪!她根本不在這里!她把我們家小寶貝弄到哪里去了呀!男的似乎也更加慌張起來，他沖到我面前，表情慌亂而又憤怒，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子。 你妹妹人呢? 你他媽的快告訴我們這個該死的小丫頭騙子能去什么地方呢?

我們問你呢，你小子啞巴了嗎?為什么不說話?你家小草把我兒子帶到哪兒去了!你他媽的一點也不知道嗎?這個該死的壞丫頭，真是急死人了!

當我驚魂不定地告訴他們我根本沒有看見小草的時候，他們徹底傻眼了，甚至是絕望，同時異常巨大的憤怒充斥了他們的眼神和面頰。絕望使他們憤怒而又瘋狂起來。

小子!你最好給老子聽清楚，是你他媽的死乞白賴要介紹她給我們帶小孩的，這個該死的要真的把孩子拐跑了你得負全責!你明白嗎?我們絕不會饒了你……

女的大概已經急瘋了，眼淚嘩啦啦地淌下來。接著，他們兩口子又像冷風一樣飛快地卷走了。他們好像說要趕快去報案。

這太可怕了。他們一報案，妹妹一定會被抓起來。有那么一刻，我眼前直冒星星，一陣暈眩。

拐騙，孩子，小草……這怎么可能呢?可是，我幾乎立刻又想到更為可怕的東西，我好像老早就聽說過小保姆拐騙孩子的事情。

小草啊小草!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聽見自己滿口的牙齒開始喀喀地響動。我茫然地跑出去，腿肚子突然抽起筋來，軟得要癱在地上。我想我必須得趕緊去把妹妹找回來。

接下來我找遍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特別是妹妹平時愛去的地方，附近的雜貨店、托兒所、小學，電話亭子、拉面館、理發店、街心花園、菜市場、早市，甚至還有路邊的幾處公廁。我站在外面大呼小叫地喊小草的名字，喊我妹妹。偶爾從里面鉆出一個相貌猙獰的女人會用憎惡的目光瞪著我。她們說你他媽的叫什么叫，喊魂啊。嚇得我扭頭就跑，因為對方一邊罵一邊往上提著褲腰。

風依舊刮得很厲害，我不時被旋進一股股強風中，身體激烈地打著擺子。天氣一下子變涼了，深秋的風中有些凄寒的味道。我在燈火闌珊的街巷里四處徘徊，霓虹燈使我的身影飄忽不定。

城里的夜色悄然鋪展開來。那些漂亮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貓一樣篤篤地行走在有些清冷的街道上，她們也許整整昏睡了一個白天，她們像干練的雌性動物那樣晝伏夜出，現在看上去個個精神煥發充滿活力。她們身上的衣服很少，也很短，光白的大腿和像探照燈一樣一閃一閃的肚臍眼在我眼前不?；蝿?。她們把一些廉價的香水氣味揮灑在冷風中，我不得不為她們打個冷戰。她們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又都像魚，搖擺著臀部的裙紗并拖出一道彎曲的弧線，如果沿著這條弧線的軌跡追尋下去你就能知道她們去了什么地方。

我卻找不到小草，我連一點線索也沒有發現，城市這么大，夜色又如此深黯，我該去哪里找自己的妹妹?小草當然不會在她們中間。小草一直是個很聽話的女孩，她和她們截然不同。她是我的妹妹，她來自鄉下，為了逃避一樁該死的婚姻。小草喜歡小孩，她一定是抱著那個小孩到處亂走，所以忘記了回家的時間或者忘記了回家的路。風這么大，她也許正躲在一個角落，懷里愛惜地抱著孩子，她盡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呼呼而來的風，生怕孩子受到一丁點侵擾。

這時，有個影子當街將我攔住了，借著燈光我看到她滿面淚水。她哭得很傷心。我內心一陣恐懼，剛開始我誤以為她就是小草的那位女主人呢。我想這下完了，正想避開她，可少婦一下子將我的衣服拉住了。

她說小伙子你看見我家寶貝了沒有?

我愕然了。難道她也弄丟了自己的孩子?少婦繼續囁嚅著，我家寶貝每天都在這附近玩耍，可是我找不到他了，你在這里走來走去的你一定看見他了吧!你能不能告訴我他跑到哪里去了?我簡直要暈倒了，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情。我告訴她我也在找人，我妹妹不見了，她懷里抱的孩子也不見了!

少婦像是沒有聽懂我說的話，她繼續嗚咽著對我比劃，我不找孩子，我的心肝寶貝這么長，眼睛黑黑的，耳朵立立的，是黃顏色的，身上的毛毛很短一點，跑起來就像一只活潑的小鹿!可是，你說這個小乖乖它能跑到哪里去呢?我真快擔心死了……

我有點傻眼了。不過我終于明白少婦在找什么。我有些不耐煩地推開她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手，她的手上戴著好幾只戒指，此刻那幾只戒指正在街燈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那是鉆石吧。城里女人都愛在手指上套上這種亮晶晶的玩意，就像我母親做針線時用的頂針子。

少婦見我推她竟哭得更厲害了，我有些害怕，我說你別再纏著我了好不好!我根本沒有看見過你家的寶貝，我要去找小草，小草是我妹妹，她把自己和一個小孩子一起弄丟了!但是，少婦并沒有打算放過我，我覺得自己真是對牛彈琴。她依舊用乞求般的眼神看著我，她說你就幫忙找找我的小寶貝吧！它爸爸到現在也不回來，我給他打了一百遍電話可他總是關機，你說我要是找不到它我該怎么辦呀!它爸爸回家我怎么跟他交代呀……說著，哭聲又兇猛起來。

真是倒霉透了!我怎么會遇上這樣一個愚蠢的女人。現在人都顧及不了，何況她的一只破狗。但我發現街上有很多目光正怪怪地聚集起來盯著我們呢，這使我感到背負芒刺。我想她不就是要找狗嗎，反正我也是要找妹妹的，我說這樣吧，那我們一起找找看吧。少婦這才減弱了哭聲，她又告訴我她家的寶貝叫秋秋，我說我的妹妹叫小草。就這樣，我和她沿著居民區附近的街道一步步尋找下去，我幫她喊一聲秋秋，然后再喊兩聲小草。她也是，喊一聲小草，再喊兩聲秋秋。

小草……秋秋，秋秋……

秋秋……小草，小草……

我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轉悠了一個多鐘頭，一無所獲，嗓子都快喊破了。

少婦又開始萬分沮喪地哭泣。我更是一籌莫展。她一屁股坐在道牙磚上，怎么也不肯起來，涕泗橫流，傷心欲絕。我本來已夠心煩的了，經她這一通瞎攪和，方寸大亂，也禁不住傷心起來。我對她說，你還是回家去吧，也許你的秋秋已經回去了。為了讓她相信，我說狗是最有靈性的東西，狗跑多遠都能找到自己的家。這次她真的不哭了。她猛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扔下我往另一個方向飛奔而去。

兩名警察正站在門口等著我回來。他們像一雙猴子在地上團團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如同他們也丟失了一個小孩。警察很是狐疑地詢問我剛才去了什么地方，我如實地回答每一個問題，我甚至說出了丟了狗的少婦這一細節?？磥?，警察對我的回答非常不滿意，他們說我們現在要找的是人不是什么貓兒狗兒的，請不要避重就輕!你能肯定你只去了這些地方嗎?那么你最后一次見到你妹妹小草是在什么時間?

這個看起來十分簡單的問題卻一時讓我迷惑起來，我絞盡腦汁搜索幾天來的全部記憶，卻發現我竟有好幾天沒見到妹妹了，除了今天是非常清晰的，真是該死!所以，我的回答只能是：我太忙了，沒有把她放在心上，昨天和前天也可能見了，也可能沒見，只有這一整天我確實沒有看到小草。警察后來問我，那你覺得她會不會把孩子帶回鄉下去?我對這個問題非常反感，我說小草為什么要把那個外人的孩子帶回家去呢?一個姑娘家婚還沒有結呢就帶一個小孩回娘家，別人會怎么看!警察再次把他們特有的懷疑目光聚焦在我的臉上，我知道他們在對我察言觀色?？墒?，我并不害怕他們，我只是擔心自己的妹妹，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她能去什么地方。

我實在有點不愛聽他們這樣說，我說你們為什么總是盯著小草把孩子領走這一條不放，也許我妹妹和那個孩子根本就是讓人販子什么的一起拐走了呢!

說完我自己也惶恐起來，我的話像一顆炸彈瞬間使我先前的擔憂破碎分裂成無數看似細微的恐懼，可這些恐懼迅速膨脹并將我完全包圍起來，我戰栗著。我拉著警察的手反反復復央求他們，警察同志快救救我妹妹吧，她一定是被人販子拐跑了，小草才18歲呀，她還沒有結婚呢，她還是個孩子……電視里不是經常有這樣的事情嘛。警察斜了我一眼并且厭惡地甩開了我的手(我的兩只手從來都是臟兮兮的，十分粗糙，我每天都用它們給老太太端屎接尿，還要干許多雜七雜八的活)，他們發出很響亮的嗤地一聲，笑話!你說是人販子就是人販子!那還要我們警察做什么?!

我當然不敢再胡亂說話了。我的腦子里很亂，像是被突然塞進了一團麻繩，毫無頭緒。

小草究竟能去哪里呢?

那段時間我不得不經常往那家派出所里跑。警察們隨時找我了解情況，我必須隨傳隨到，這幾乎耽誤了我正常干活兒?？晌冶仨毜锰焯烊?，因為我妹妹小草直到現在還沒有下落，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警察對我說，你著急有什么用?你就是天天住在我們這里你妹妹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要有耐心。

我明白警察的意思，因為他們剛剛在極短的時間里破了案立了功，小草的雇主家丟失的孩子已經被他們找到并送回來，那家人都快樂瘋了，千恩萬謝地給派出所進去一面錦旗以表達感激之情。至于我妹妹小草，她本來就不該待在這個城市里，她原本就不屬于這里，她就像她的名字，只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找到找不到又有什么關系呢?城里并不缺她這樣一個從鄉下來的小草。所以，警察不急，只有我急，我得緊緊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團團轉。我怕他們事情多一忙起來真會把小草的事給忘了。

一路上我把車子蹬得就差安一雙翅膀便會飛翔起來，偶爾會有幾片枯樹葉跟隨著飛旋的車輪一起在風中奔跑。風嗖嗖的，天氣真的有些冷。人雖然騎在車子上，思想卻一直都在跑鉚。我擔心小草的事萬一給父母知道了，他們該吃不下睡不著了，說不準一著急還會從大老遠跑來向我要人呢。不管怎么說當初小草可是我大包大攬地安排在這里的，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這樣胡思亂想的結果是，跟人撞車了。

我騎得太快了，有點忘乎所以，所以前面的汽車猛地一剎車，我就連車子帶人一起被扔到了馬路上摔了個鼻青臉腫，接著又被人狠狠地惡揍了一頓。那時我還沒有從地上爬起來，一個肉腦袋司機挺著高高凸起的啤酒肚從車里鉆出來，他惡狠狠地撲上來用堅硬得像刀子一樣的皮鞋頭踹我。先是踹我的肚子，然后是屁股，再后來我縮成一團，他就改踹我的脊梁。肉腦袋司機踹一腳罵一下，你眼瞎了!你他媽往哪里騎呢!狗日的你以為你騎的是火箭!后來，他不踹了，大概由于用力過猛他右腳上的黑皮鞋像一枚導彈一樣飛到了馬路的另一邊。這時，交通警嗚嗚叫著趕到出事現場，我疼得直不起腰板，好不容易從路上爬起來，肉腦袋已經找回了他的皮鞋，正趴在他的汽車尾部罵罵咧咧地悉心查看著什么，那樣子就像是在看他心愛的兒子的臉蛋。我這時才看清那輛汽車的后窗戶上貼著兩行紅顏色的字：我很嬌小，你可以追我，可千萬不要吻我!看樣子這下我真是闖大禍了。我心疼地把自行車扶起來，前面的一只輪子有點兒擰麻花，鏈條掉了，腳蹬子有些變形。肉腦袋已經嘟嘟嚷嚷地鉆進汽車里去了，車啟動的時候從車屁股后面排出很黑的一股煙將我籠罩住，仿佛連車也在表示不滿。交通警已徑自走到我跟前，他舉手給我敬禮的時候，我嚇得只往后閃，我怕他會突然扇我一個耳光。好在交通警已經查看了那輛和我相撞的汽車并沒有什么損失，他走過來只是想好好教育教育我，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小子不要命了嗎?這顯然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我生來就膽小。不過，我還是得一個勁點頭作揖，直到交通警也心滿意足地嗚嗚地離開。好在警察沒有沒收車子和罰我的款。我估計他根本瞧不上我那輛破自行車，他也同樣瞧不起我這樣齷齪的鄉下人。

這兩天我盡為妹妹的事著急了，沒怎么好好接活，小區里還有很多活兒等著我干呢，光要我換煤氣的都排成隊了，我若再不抓緊時間，他們就該炒我的魷魚了，因為我不干同樣會有別人來干的。一上午我換回來六罐煤氣，整整跑了三個來回，就是在最后一趟從煤氣站騎著車子出來的時候我偶然間看見了小草。這的確太意外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時候已過中午時分，天氣雖然陰冷陰冷的，可我還是出了一身汗，我剛剛推著車子走出煤氣站的大門還沒來得及拐彎，就遠遠看見一個臟兮兮的女孩在我前面一閃而過。

她像是有意躲避我似的扭過頭去，可她并沒有走開的意思，她只是踟躇地將身體瑟縮到路邊的一棵槐樹身后，樹并不很粗，只能勉強擋住她半個身子。樹下面落了一層厚厚的黃樹葉，她就用一只腳在那些樹葉上輕輕地劃來劃去，還不時朝我這邊張望。我一愣神。我已經甩腿騎上了車子，可我潛意識里感覺到那個站在樹后的女孩正看著我呢。當我反應到她還在朝我不停張望又不敢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立刻浮現出這樣的概念，小草，妹妹。是她?？隙ㄊ撬Ｎ翌D時喜出望外地扔下車子向她飛奔過去。

我把小草帶到煤氣站后面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她緊緊抱著我孩子似的失聲痛哭起來，我也心酸地流了一陣眼淚。

小草身上穿的衣服不知是從哪里撿來的，又肥又大，臟得跟抹布片一樣，她穿得著實太單薄了。她臉上除了兩只眼珠子是干凈的，有光澤的，其余的地方都糊得又臟又黑，仿佛剛剛從煤窯里爬出來，若不是她發出喑啞的聲音叫我哥，我還真一下子認不出她來。

小草說她這些天幾乎每天都守在這附近眼巴巴地等著我來，別處她也不敢去，她剛來城里的時候我曾帶她來這里換過一兩次煤氣，她就記住了這個地方?，F在看來是我疏忽了，才使她在這里苦苦等了好幾天。我不知道小草這些天是怎么一天天熬過來的，她一個人在外面遭受了怎樣的驚嚇和凄寒。

小草告訴我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推著那個孩子到外面去散步，后來她覺得自己身子下面好像突然來了，她急忙就近找了個公廁跑進去，她來不及把孩子也帶上，只好讓那孩子躺在小推車上，她根本想都沒有想，可是等她從里面出來的時候，孩子就不見了，前后也就是幾分鐘時間。她在附近找了半天，問誰誰也沒有見過，她嚇壞了，要知道從小到大她連一塊錢的東西都沒有丟過，可她竟把人家的一個活脫脫的孩子給弄丟了，她怎么向主人交代又怎么有臉來見我呢。

我說小草呀小草你太傻了，既然弄丟了你為啥不趕快回來找我呢?我是你哥呀，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去找他!小草淚汪汪地看著我，她說當時我害怕得要死，我真的不知道該咋辦啊!我還能對她說什么，這種事情對小草來說無疑就是晴空霹靂，她不嚇傻才怪呢。我上上下下對著她瞅了老半天，生怕她少了鼻子眼睛似的，我說不管咋說你沒出事就好。小草聽我這么一說倒又嗚嗚地哭起來。我摟緊她讓她盡情地哭。

最后我告訴她那個孩子已經讓派出所的民警找回來了。她才又驚又喜地長長地出舒了一口氣。我也是，妹妹總算沒有出啥大事情，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對家人交代呢。小草一直眼淚嘩嘩的樣子，她的臉上本來就臟，這樣一來弄得跟一只剮從泥淖里爬出來的小花貓似的難看極了。我一個勁勸她不要哭了，我說反正孩子已經找回來了，你也不用太害怕了。

這時，我才發現小草的脖子和臉蛋上有一些類似于抓痕的東西，我問她這是怎么了，她就是不吭氣，只是把頭低下吧嗒吧嗒掉眼淚。我想小草這些天肯定受了不少苦頭，她不想說，我再問肯定又惹她難過。

我沒敢讓小草直接跟我回去，我帶她到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里要了一碗燴羊肉和一大碗白米飯，小草一定是餓壞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她的吃相完全不像是一個女孩子。看著她吃得忘乎所以，我又是一陣傷心。等她吃過飯，我趕緊騎上車子把那兩罐煤氣送回去，我跟小草說好了天擦黑的時候我們照舊在老地方見面。

下午我又特意去了一趟派出所，值班民警不耐煩地對我說他們手頭的案子有一大堆，得一件一件去辦，都像我這樣他們還怎么工作，最后民警讓我回家耐心等消息。我連忙說了些感激不盡的話，我好像還說我也理解他們。

我明白小草的事情對于他們來說真是可有可無可大可小的，不就是一個鄉下來的打工妹么，丟了就丟了唄，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誰會把小草的名字記在心上?再說，小草的事比起城里每天發生的大案要案搶劫殺人貪贓枉法行賄受賄來又算得了什么?

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我原本打算把見到小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報告給民警的，可他們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使我最終改變了這一初衷，我決定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幫助小草，因為我覺得也惟有我能幫幫她了。就算我帶小草去派出所自首并說明情況，可她的話又有什么分量呢?警察能輕易相信她的話嗎?顯然，這些都是明擺著的問題。更為可怕的是，萬一他們給小草定上一條罪狀該怎么辦?小草這一輩子不就全毀了嗎?要知道小草今年才剛滿18周歲呀！

打定主意后，我就著手頭的一點錢給小草準備一身秋衣秋褲、一件舊羊毛衫和一套她外面穿的衣服。我還跑到小區外面的那家綜合超市給妹妹買了一雙球鞋和一雙棉襪。那里只有這一種帆布膠底鞋，很便宜，看樣子很久也沒有賣出去，灰頭土臉的，不管怎么說這總比現在小草腳上那雙露出大腳趾的強一些。

我拎著東西往出走的時候迎面正碰上一個打扮很時尚的女人，我正想閃開，卻讓她一眼認了出來。她懷里抱著一只小黃毛狗，狗的身上穿著一件很漂亮的藍白相間的毛線背心。狗很警覺地沖我瞪著它兇巴巴的眼睛。喂小伙子，你不認識我了嗎?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找我家寶貝秋秋，想起來了嗎?我這才站住定神打量了她一下，果然是那晚我在街邊撞見的那個丟了狗的少婦。我恍然地沖她點點頭，然后指著她的狗說你找到它了。

少婦用白嫩的瓜子樣的下頜輕輕地碰了碰狗的頭。她有些激動地說，找到了找到了！說著，她把那只小黃狗抱起來，煞有介事地對狗說，媽媽以后再也不把秋秋弄丟了……秋秋要聽話，這是那位好心的叔叔，你快叫叔叔呀！狗很聰明地看了看我，接著似乎聽懂了少婦的話竟朝我汪汪了兩聲，我看見它嘴里的牙齒又白又亮，舌頭紅得像一團血。

我很不舒服地沖她笑了笑，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她笑，而不是別的什么表情。她說她是來給秋秋買好吃的“王中王”火腿腸的，因為秋秋只吃這一種牌子的東西。事實上那種東西我也很愛吃。

分手時少婦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扭過頭親切地問我，噯，小伙子那你找到妹妹了嗎?我一怔，甚至有些感動，畢竟她還記得我在滿世界尋找妹妹呢!盡管我并不知道她是誰，她當然也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少婦調整著抱狗的姿勢，我覺得她抱狗的樣子的確很美，她和小黃狗之間縈繞著某種類似于母子般的溫情。少婦最后說你怎么不打110呀?他們那些人可管用了，真的，秋秋這個小寶貝就是他們給找回來的，要說真得謝謝他們……對了，秋秋找回來，秋秋的爸爸有些日子沒上那種地方去玩了！她已經說得有點眉飛色舞。

我沒有再沖她笑，我甚至是板著面孔轉身跑掉的。

晚上七點半有一趟開往我們那座小縣城方向去的長途班車。我坐在候車室里，小草進廁所換衣服去了。她出來的時候立刻跟換了個人似的，臉也洗干凈了，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扎成兩根又黑又粗的辮子。我把要囑咐小草的話顛三倒四地給她灌輸了幾遍，生怕她回去說漏了嘴。小草始終像個啞巴似的一個勁點著頭。我給她買的鞋好像有點大，可她還是很滿足地盯著自己的腳看個沒完，一剮淚眼婆娑的樣子。有幾次小草都表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問她想對我說什么，她卻又不肯。上車前我又往她的兜里塞了二百塊錢，我說回去要聽話，別再惹老人們生氣!她沖我使勁點了點頭，我怕看見她哭的樣子，便扭頭閃進人群中去了。

我躲在暗處靜靜看著汽車緩慢地駛出車站，車身下面冒出一股又濃又嗆的煙。

天色在彌散的煙霧中完全黑盡了。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發生在妹妹小草身上的另外一件可怕的事情。這也許就是她每次欲言又止的原因。分手前她一直想對我說點什么，我似乎能感覺到，可每次又都被我打斷了，我當時只以為她想對我這當哥的說些抱歉或感激的話。

妹妹回家沒多久便草草給人了，照舊嫁給鄰村那個開手扶拖拉機的老男人。

小草結婚時我沒能趕回去。據說男方家把婚事辦得很風光，我很不理解小草怎么又同意嫁給那個人了。也許她真的想通了?？蓡栴}遠遠要比我想象的復雜得多。

妹妹小草出嫁后還不到半個月就被那個男人打個半死送回娘家來了，而且，我那個比我還要大許多歲的妹夫親自來找我父母算賬，說小草是帶著肚子過門的。也就是說，小草嫁給他的時候早已經懷了孕(至于小草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我們從此不得而知)。

我年邁的老父親后來為這事專門怒氣沖沖地從鄉下跑到城里找我，他非要我把這件事說清楚，否則他就不再認我這個兒子。就在父親那次離開家的一天夜里，妹妹小草竟尋了短見。

聽說那些天她一直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不好好睡覺，人愣愣怔怔的。我母親那天忙了一整天的地里活，晚上睡得死沉，等她一睜開眼睛才發現小草不見了，母親身旁的被窩卷空空的。

小草被人從山崖底下找回來時身子早已冰冰硬硬的了。

妹妹走了，也帶走了她身體中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只要想起這件事情，我常常覺得肝膽欲裂，我恨不能拿刀子剜自己兩下!我總在想若不是自己辦事那么草率，妹妹肯定不會這么年輕就走上了絕路。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