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教書的,名氣很大,在我們這個放個屁都掖不了的小城里,像金幣一樣擲地有聲。許多老師眼見我火了,也東施效顰,把大名電話地址專業特長印在小紙片上,有的還附上靚照(當然,貼照片的,女教師居多,有無別的用意,不得而知),狗皮膏藥似的貼在小城的旮旯犄角,隆重推銷自己。我火起來全因開設了個作文培訓班。我有一句廣告語,是這樣說的,“無論有無文字功底,半年速成小作家!”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上鉤的人忒多,而且多是些富貴人家的子女。每逢學校假期,就是我的旺季,簡直應接不暇。我收費挺貴的,偏有人要投到我這兒,而不去找那些價廉不一定物美的班,你說怪不怪?那段日子,是多么的充實而滋潤,從公立學校一回到培訓班,我忍不住老想笑,笑得五官都發生位移。后來,出事了。回頭想想,偶然與必然是孿生姐妹,也許我活該。
那個時候我要去赴同門師兄的酒局。下午四時十二分,我還在三尺講臺上口沫橫飛,同門師兄就打電話來約請,我欣然應允。像我這種社會地位,吃頓免費水酒的機會并不多。一是教師節會餐,一是家長謝師宴,余下的就是筆會。補充一句,小可業余嗜好舞文弄墨,添為本市作協一分子,為此每年叨擾一頓公家酒在所不辭。
話說回來,從四點十二分到七點,我完成了三碗稀飯外加一個涼水澡,然后踢著一雙拖鞋赴宴去了。路途并不遙遠,只有兩三里路,為了省下三兩個小錢,我放棄雇車的想法。讀者諸君千萬不要因為我這精打細算的鐵公雞而斷了讀下去的念頭,從而錯失了一個好故事。大凡有精彩故事的總是喜好賣賣關子吊吊胃口。甭急,馬上開始。
我慢條斯理地行走在繁忙的世俗街道上,思忖著這路邊的性用品專賣店,門板為何閹了半扇,像一雙瞌睡的眼,卻又豎一塊花花綠綠的印度神油金槍不倒廣告牌在門口?這美容廳的女子,為何要穿著短裙又叉開兩腿在店口儀態萬千地坐著,這八字狀是否就是山姆大叔的電影所宣揚的欲望深淵?體育館門口的女子,為何孤零零地躑躅,男友失約了?或者是夜景迷人,思鄉的女子在千里共嬋娟?……同門師兄不知等急了沒有,我百無聊賴地想著,耳邊突地響起嚶嚶細語,夾雜著吁吁嬌喘。
先生,幫幫忙好嗎?等會有人查問,您就說咱倆昨晚在一塊。我叫顏如玉。
我正莫名其妙,眼前就閃出兩頂藍色的大蓋帽來,陡然從其中的一頂底下炸來像槍膛里出來的聲音。
干嗎的?!干嘛的?!
不干嘛。我說。
不干嘛為啥鬼鬼祟祟的?
哪個鬼鬼祟祟?跟我女朋友說幾句話礙誰啦?
我靈機一動,瞄了一眼站在我身側的陌生女子。女子回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平生最討厭鬼鬼祟祟陰謀詭計暗渡陳倉小雞肚腸什么的,這種沒根沒據的話出自警察之口更讓我心生憤懣。
你女朋友?叫啥?他們一臉的懷疑。
顏如玉,咋的?我臉不紅心不跳,心里得意自己的記性還不賴!
她昨晚犯了事你知道嗎?
昨晚?昨晚跟我一道。怎么啦?有問題嗎?喏,就在那頂樓的旋轉餐廳。我隨手指了指旁近的一家酒店。
你是誰?做啥的?請出示證件!
挺霸道的口氣。
我默不作聲。
我是誰?這個世界老是要人證明自己是誰,無聊透頂!可話說回來,我骨子里還是深埋著尋常百姓畏懼警察的普遍心理。
躊躇了一會兒,我還是掏出工作證,直直爽爽地丟給一個身板瘦瘦的警察。這倆警察恰好一胖一瘦,一直在問話的是胖警察,他讓我想起法國喜劇大師蕭伯納的一段小幽默:在某個社交場合上,一個肥胖的貴夫人取笑瘦子蕭伯納說,瞧您的模樣,就知道您那正在鬧饑荒!蕭伯納回敬道,是啊,遇到了您,我終于明白鬧饑荒的原因了。
瘦警察打開證件,迅速掃了一眼,抬頭瞅了瞅我,又低下頭去看,然后合上證件遞給我說,誤會,誤會,哦,您是老師啊,對不起,我們信得過您。……不過,您能留個電話地址什么的,萬一還有事需要麻煩您?
瘦警察說完瞄了瞄靜靜站在我身側的叫顏如玉的女子。
教書育人,銀子沒幾個,但人格倒還純凈,人家信得過。我幸福地想,張口就把一長串號碼漢字傳給了他們。胖警察像得了帕金森似的,握筆的手在一個藍皮小本子上抖動著。
倆警察道了聲打擾了,就沒了影,一團煙霧般地蒸騰了。
這時我才有空細看那女子,個兒不高,小巧玲瓏,該有肉的地方散發著誘人的肉香,該不長肉的地方則傳遞著線條的骨感——一個標致的小女子。
小女子說,老師大哥,顏如玉要如何感謝您啊?女人拋了一個秋風掃落葉的眼神過來。
我說,謝什么!拔腿就走。
我只是扯扯嘴皮,并沒有舍棄什么,不值一謝。我急著趕去喝酒。順帶一句,酒這東西我挺來勁的,而女人嘛,要在酒喝得差不多時才會想起,古人云,酒能亂性嘛。再怎么著,我也算是個人格堪信的人民教師。
看官,叨嘮一句,人格值幾個銀子乎?
女人木在原地,拿一雙嫵媚的眼看著我。這我管不著。
師兄說,他已從窗臺探出頭好幾次了,就是尋不到我的影子。
師嫂笑說,他從來沒有“坐過臺”,頭一回,急得像在火車上蹩泡尿等廁所門開似的。
接下來我們開始喝酒,我沒有跟師兄提路上遇到的事。
那簡直不叫事,眼前這好酒好菜的,才是大快吾心的事。
那個晚上后來又來了很多人,拉拉雜雜的,吆三喝四,最后我當然是醉了。我從來不放過任何一次不可多得的酒局,當然要把這酒喝得酣暢淋漓才罷休,絕不似醉非醉,或者什么酒醉心頭明。那不是我干干凈凈的喝酒風格。
誰送我回來,還是記得的。
師兄用他的電驢子馱我回來,然后扛麻袋似的把我弄到九樓——我的天堂上面來。關于九樓,我又得噦嗦幾句,頂樓便宜,即便如此,大部分房款還得靠銀行按揭,沒辦法,窮唄,時髦的說法叫為銀行打工。
睡到半夜,電話鈴聲賊響,像錐子戳我的耳膜。我困得要命,伸個手接都懶,可鈴聲百折不撓地叫著,活脫一個固執的老頭兒,拉著你講他過去的奮斗史。
他媽的,這半夜叫春的電話。
我罵罵咧咧的用兩個手指頭拈起聽筒,像捏根油條。
啪的一聲,聽筒沒有抓牢,滑落到床下去了。
老師大哥,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聽筒里的聲音在靜夜里非常清晰地振動著。
一個年輕女人的苦苦哀求。
我重新抓起話筒喂了一聲,那邊靜了一會兒,然后是電話的忙音傳了過來。
女人?老師大哥?好人?說誰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是丈夫有了外遇的寂寞女子撥錯了號碼吧?可憐的女人啊,可我愛莫能助啊。
女人,電話。我再也無法入睡了。我患神經衰弱已有七八個年頭了,入睡艱難,一被打醒就再難安眠。我疑心自己的上下眼皮彼此有深仇大恨,或者是上下眼皮不分雌雄,同性相斥。吃過這藥那藥,都毫無成效,弄得我萬分苦惱。所以太陽一升起,唯有苦著一張臉,哪來的閑心歡笑。唉,都是這單調乏味的傳道授業給整的。有時我異想天開,倘能來點刺激的,或許這頑疾便不治而愈也未可知呢。
我開始胡思亂想。先是夜晚路上遇見的一幕,女人的肉香仿佛還在我的身邊彌漫,像一層霧。女人很聰明,她明知男人都是食肉動物。女人的眼睛是利器,殺戮男人于瞬息。善于用眼的女人是女中鳳凰。當然話說回來,上了年紀的女人千萬不要隨便朝男人拋媚眼。年老珠黃的女人眼里傳遞的是灼灼的火,而妖媚的青年女子傳遞的是柔柔的水。男人害怕“熱情好像一盆火燃燒了整個沙漠”的女子,男人喜好濕潤柔媚像汲水海綿的女子,可以興之所至思之神來隨意揉捏,男人從中體味到主人翁的快感,不是有這樣一個說法嗎,你得講故事哄年輕女子上床,但對于年華不再的女人,你得講故事讓她不跟你上床。
我幡然悔悟到今晚忽略了一個水一樣的女子。諸君請別誤解,以為替人說了話,解了圍,就要人獻身,就像古典小說里的輕薄之徒。古人訓示,君子施恩不圖報。前面交待過了,酒喝夠了對女人的感覺就會從我心底浮了起來,我驚異自己居然如此漠視百年不遇的水一般的女子。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性能力。如果說性能力可以用重量或者質量來衡量的話,我不知我有幾斤幾兩。古人又說,才高八斗,而我說性高八斗。我必須去試一試,究竟有沒有八斗。有些事你若不去嘗試,哪知道它會是什么樣?只憑臆想畢竟是鏡中花水中月。我為自己近乎完美的推理,在靜寂的深夜,自豪地笑了。
可是,這么晚了,找誰試啊?
有一個遠洋船員曾對我說過,在茫茫的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上晝夜航行,常常饑渴難耐,像春天里躁動的母貓,可又能怎樣呢?后來一個尖腦殼的水手出了個挺絕的招數。出航前秤了一塊肥厚的雙層肉,然后掏個直徑二至三厘米的圓洞(尺寸因人而異),把肉冰凍起來,需要時拿出來搗鼓幾下,完了之后拿去洗洗,再冰凍起來。正所謂一肉除一肉,心里洶涌的波濤一塊肉就給夷平了。
我不是遠航船員,當然不必這樣費盡心思也不會花那冤枉錢。
門鈴突然叫了起來,叫出一陣讓人心驚膽戰的肉腥味。
這個時候,還有誰呢?
我教書糊口,又嗜好碼些文字換錢揚小名,就跟賣煙雜的又弄了部公話來擺弄,多多益善,不賺白不賺。也就這點嗜好,使我的生意日漸紅火。我說的生意,指的是校外作文培訓班。你想想,一個三天兩頭在本地人盡皆知的文學副刊上露面的撰稿人,開寫作班,其廣告效應不言而喻。我的這點嗜好,催生了學生們對我的崇拜;,準確地說,應該是家長們對我的熱愛。他們的熱情像燒開的水,燙得你跑都不及。想及這些,我老是想笑,想笑出我內心熊熊的得意。
除了笑,我還有其他的表達形式嗎?沒有了。
一個人的一生可以有多種表情,苦著臉,冷著臉,寡淡的臉,漲紅的臉……但你知道哪種才是真實的嗎?一個人受到別人的青睞,歸根結底只促成一個表情;一個人讓別人忌憚也是一個表情。對了,能糊弄人的也只有一種。比如笑臉,笑是一門很深的學問,笑很深刻。看上去快樂的笑,內心可能是痛苦的;看上去笑得輕松,或許是為了掩飾緊張;笑得輕蔑的,事實上是膽怯……
學校講臺上我一向只有一張臉孔——苦著臉,說得崇高點,叫憂國憂民。沒辦法,教授道德文章豈能嬉皮笑臉!你們也知道,我之所以這副德性,與我在底層泥沼里生存有關,與我不得不拿些小文章去換錢來補貼家用有關,更與我起早摸黑廢寢忘食搞第二職業有關。
但很多人都在笑。太陽出來笑,煙雨蒙蒙笑,中了彩票笑,摟著別人的妻女笑,老婆蹦出一個小雞雞笑……笑是如此尋常,如同吃喝拉撒,笑無處不在,就像包裹著我們的塵埃。我以前笑不出來,是缺少笑的土壤與環境。一句話,先天不足。我原先的收入有兩個來源,一是傳道授業誤人子弟;二是碼字賣錢坑蒙拐騙。兩者都是細水長流。現在添了課外作文培訓班這一行當,為我抹上了一張笑意盈盈的臉孔。雖說要起早摸黑,搬弄口舌,勞苦功高。但看著銀兩呈倒金字塔遞增,銀子是那樣的光輝,我能不笑嗎?此刻,我更有理由笑了。
從防盜門的貓眼往外看,白茫茫一片好干凈。再細看,這白里隱約有一個起伏層次,像立體的麥當勞標志牌。現在,“麥當勞”在夜風的吹拂下,顫悠悠地晃動著,突然,“麥當勞”朝后退了去,一張白白的小圓臉折了下來,小圓臉上的兩泓汪汪的小泉眼,一張一合間往外涌著晶瑩的水珠。這一剎那,我察覺我笑了,舒心地笑了,我在凌晨兩點一刻從貓眼里往外看時,像一朵花在黑逡逡的深夜燦爛地笑了。王國維說“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跚處”,我打開門,那女人果然就站在昏黃的路燈里,高聳的“麥當勞”在胸前招搖,惹我酒后的腹腔熊熊燃燒起不知廉恥的食欲。先人教導我們說食色性也酒足飯飽思淫欲。我想,我的“色”來了,我的“淫”來了,她自己用兩只腳走來了,多么美好的事啊!
女人說老師大哥您好,我叫顏如玉我要報答您的幫助。
我說無功不受祿,你找錯地方了。
女人說我按您路上說的電話打了過來您沒有接,只好尋著您告知的地址摸過來,樓下守門老頭兒也證實了您住在這,不會弄錯的。
哦,我為你做過什么呢?你可是某某某的家長?是啊,這孩子很用功,成績好是他的造化與我關系不大教好他是每一個老師應該做的。
宿醉使我的大腦處于迷糊狀態,雖說眼前這個尤物多少讓我清醒些,但要我回想起她說的什么勞什子事,還是有些費勁,好在我懶得讓自己太累著了。
女人脆脆地笑了,您怎么就忘了路上的事呢?不可能的……也才過去四五個鐘頭嘛。
女人的嗲聲很“港臺”。女人抬了抬肥白的手腕像是要指出具體的時間,但她的手腕上什么也沒有,朦朧的燈光下隱約只有泛青的血管。
我笑了。難道血管與時間有關系?血脈的行走就等于是時針的規定性跳躍?我也抬手看看自己的手臂,可惜因忙于生計,疏于保養,色澤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時間在體內潛行,時間無聲無息地流失在空間里,就像曾經的青春歲月。秒,分,時。滴嗒滴嗒滴嗒,像雨敲窗欞。哦,不能再消磨時間了。
進來說吧,我說。
我想,站在門口無異于自我暴露。或許對門已有人從床上爬起來趴在貓眼里窺視呢。窺視他人總比被人窺視快樂。一個在暗處,一個是明處,前者自淫,后者受淫。窺視者因為窺視到別人所不知的秘密而竊喜,俗稱獨自去偷歡。
果然,當黑乎乎的門洞把我與女人吞進去,光明與黑暗隔門相思后,我弓腰從貓眼里看見對門一片黑漆漆的氣流中,裂開了一道漸漸寬厚的縫,然后一顆零亂的圓物從那縫里長了出來,像胎兒從母親的生殖器官里徐徐探出。那東西左右晃了晃,突然抬起一顆青得慘烈的腦袋來,定定地盯著我剛剛閹上的門板,嘴巴朝兩耳的方向綻開去,像有一只小雞從殼里突圍而出。
哦,一種專門生長在暗處的笑容。
我沒有看見那嘴巴里跳出小雞來,我只看見上下兩排焦黃的犬牙中一條深紫色的長舌頭,明天它將要在人群中出出人人翻卷騰挪,不辭辛苦。
女人進門后就不聲不響地脫著身上的衣服,仿佛我的屋子蒸熱了她青春的軀體。黑暗中漸見一塊白,愈來愈大片,直到女人所站立的地方像豎著一塊曲致的大白糕點,糕點的中間點綴著一小團倒三角形狀的墨黑,像黑芝麻,光芒四射腥味撲人。
突然,糕點朝我傾倒了過來。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我嘆息著我呻吟著我嬉笑著。我要食色了,我要食色了。我喃喃自語我情不自禁。
我沒有閃避,我怎會閃避呢?餓了就該吃東西,吃著東西還需喝點什么,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該玩點什么折騰點什么,正常得與和尚尼姑還俗一樣不值得大驚小怪。我突然悟出別人老是能笑的原理,原來生活是這樣的多姿多“色”!
肉香撲鼻而來,我翕了翕鼻翼,像一頭嗅覺靈敏的動物。我的手禁不住朝肉香的來源探了過去,可是,抓到的是虛空的一團黑。
顏如玉該如何謝您啊,老師大哥,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呢。溫軟的聲音撥開黑暗的迷霧竄到我的耳際,提示了我肉香的位置移到哪里。
我應該笑兩聲,讓顏如玉知道我是如何的君子施恩不圖報,讓顏如玉明白什么叫得失榮辱成敗恩寵一笑置之。
呵呵,那不算什么,你千萬別當回事,你要是當回事我就要生氣,我要是生氣那就沒意思,沒意思我就會請你出去,這樣一來,晚上你到這兒來也就喪失了意義。我擠出一絲干澀的笑聲作為我慷慨陳詞的伴奏。
我的手又聞到了肉香的源泉,我以抱西瓜的姿態上前一攬,那一團白肉卻又巧妙地在我的精心策劃中滑走了。
老師大哥,既然您覺得我的想法丁點意思都沒有,顏如玉只有心領了。老師大哥我可要走了,您多保重啊。
卟的一聲,門什么時候開了,嚇得我的心一蹦一跳的,像陷入情欲的人心頭亂撞的小鹿。
門打開了就像誰倒了一大桶清水,黑暗的濃度被稀釋了很多,兩團黑影隨即彌漫了進來,門又無聲無息地合上了。黑暗又重新糾凈了起來,但黑暗里的喘息聲卻愈來愈刺耳。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嚓、嚓、嚓,怎么有那么多的光,像鋒利的尖刀咔嚓咔嚓地朝我狠狠扎來,我本能地拿手遮住雙眼。一只溫軟的小手拿下我的手,我想是顏如玉,因為我聞到粘附在我身上的肉香。“聞香識美人。”我笑了一下,然而很快我的笑凝固了,像是被畫家糊弄在畫布上——蒙娜麗莎詭秘的笑。那么畫家在哪里?有兩個,不,不是畫家,是攝影家,一胖一瘦,手里拿著一個黑家伙,耀武揚威地站在我面前。他們在笑,笑得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不見了,笑得整張臉只剩下笑。顏如玉也在笑,不著一縷地笑,笑得一身小巧的白肉被分解成精致的一小團一小團,然后再合成一具完整渾圓的肉體。她笑出層出不窮的浪花,后來浪花似乎支撐不住了,一個大浪頭打了下來,就俯在我的身上了。我生長在海邊,大海的浪濤從來不曾把我嚇倒,但我終于被這嘈雜的笑浪擊暈了。我合上雙眼,把所有的笑浪關閉在我的眼簾之外。我回想今晚歷經的情節,怎么老覺得像拍電影似的,這蒙太奇的手法確實令人著迷。但顯然此刻研究電影的手法是非常不合時宜的,我必須理出一些頭緒來,諸如顏如玉、大蓋帽、午夜電話、以身相報、攝像機……
老師,我們是不是可以坐下來說點事?聲音很瘦,又耳熟得緊。
我費力地朝發聲處張望。一個瘦瘦的人影正在嘿嘿笑,我也笑了笑。我以為自己已經笑了,可為什么沒有聽見笑聲呢?它丟了嗎?什么時候丟的?丟到哪去呢?我俯下身子想找找看,結果倒找到了一把四腳凳子,我一屁股坐了下去。顏如玉就站在我的身側,雙臂抱胸,好像擔心那兩顆白球跳下來跑掉似的。她為什么還光著身子?光著身子笑是不是更有魅力呢?顏如玉,全裸的維納斯?
老師是明白人,我們絕對相信。這時,他們中胖的一個說。
胖子的大蓋帽到哪去了?我當然是明白人,我明白這就是當今社會盛行的“受人點滴之恩當作涌泉相報”的演繹。有人溺水有人見義勇為,人救起來了,勇士卻化作一條魚永生與水為伍,大難不死者連聲謝謝也沒有就逃走了;有人讓車給親吻了,可恨的是“吻者”不留名,逃之夭夭,而路見不平挺身而出的英雄卻被當作親吻者給留下了。有人販賣恩情有人以怨報德……
我有幾個小錢,賣文與教幾本破書所得,如果你們需要,我盡可以無償奉獻。我說著話,心里難受著我干嗎笑不出來。
瞧您說到哪去?老師您消貧,我們怎會不曉得?老師窮我們當然不能找您要錢,就算找您討老師肯定也沒地方挪,老師的親朋故友一定也跟老師一樣的窮得叮當響。您放心,我們不會難為您,但是有一件事,我們需要您的幫忙。
說話的人揚了揚手里的攝像機。那里面有什么?里面的我是什么樣子?一本正經或者丑態百出?重要的是顏如玉光著身子和我站在一起,可我還衣冠齊整,該出手時沒有出手。但,誰信呢?明天或者后天吧,會有人像一窩蜂,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地欣賞我和顏如玉的靚照。他們的笑容一定像過節般的燦爛。這笑容是為我而起的,瞧,老師多么幸福啊,老師幸福得兩眼都睜不開啦。
老師您不用開口,只要點一下頭就行了。老師是斯文人,羞于和我們為伍我們理解,但老師啊,您不知道我們多么渴望您這樣的英才加盟我們的集體啊。如果您能加入,我們將受寵若驚,老師您能理解我們此刻的心情嗎?
我想了想,確實無法理解,我只知道我現在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于是我搖了搖頭。
您怎么不理解呢?您怎么可能不理解呢?您是知識分子,我們呢?我們也算是混跡社會的精英吧,您淵博的知識與我們豐富的經驗連為一體,肯定逢兇化吉天下無敵。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吧?您只要慢慢想就會想通的,沒有關系的,我們不急。瘦子說完不緊不慢地擺弄著手中的機子。
顏如玉為何還不穿上衣服呢?顏如玉為什么老是朝我酥酥地笑呢?她的手為什么老在我的衣服上像刮痧似的抓來抓去呢?我怎么覺得是利誘逼供呢?我多么想笑一笑讓自己緊繃的神經舒緩一下,可笑已丟失,我只能扯扯嘴角權當作笑了。
老師啊,真羨慕您桃李芬芳一呼百應,您手里握著價值連城不可估量的資源,老師想必不知道吧?
資源?我動了動嘴唇,正想發問。那胖子把嘴巴撮得像母雞屁眼,手指豎在屁眼前噓了一聲說甭吭聲。我剛才說您桃李芬芳,芬芳啊,芬芳不該自己一個人芬芳吧,芬芳也該勻一些讓我們嘗嘗。這好比被窩里放屁……哦,您別生氣,我只是隨便打個比方,老師您不生氣才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我想嚎幾聲,并不因他的話,而是懊悔不知在何時丟失了我的笑聲,弄得現在笑不出來。而一直在擺弄攝像機的瘦子,一抹貧賤而丑陋的笑容卻像一顆痣掛在嘴角。
老師只要告訴我們哪個“桃李”家庭環境優厚,回家路線,家里的電話,余下的您就不用管了。老師您不要把眼睛瞪得那么大,老師一定擔心我們會對您的桃李怎么怎么了,老師您盡可放一萬個心,我們會用春天般的溫暖疼愛他們。他們可是祖國的花朵未來的棟梁,我們就是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在花骨朵棟梁之材上動心思啊,我們主要是想跟他們家長做幾筆交易。
我的笑聲到哪去了?我要是能輕輕松松地笑幾聲,他們還會如此張狂地對我指手畫腳嗎?我笑不出來他們以為我投鼠忌器有所忌憚,我真該死怎么可以在這樣千鈞一發的時刻丟失了我的笑聲呢?我若笑了說明我對那個黑盒子里的東西根本不在乎,對那個我都無所謂了我還怕誰?我誰也不怕了,你對我要挾威逼有何屁用?可問題是我的笑聲到哪去了呢?
老師您可以考慮考慮再回答,我們有耐心等,照片洗出來后我們一定選幾幅送給您欣賞欣賞。我們還可以免費寄一些給您的家人同事朋友,當然必須經您同意,這里面涉及您的肖像權問題,我們可不想吃官司。老師您可要三思而后行哦。古人訓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您要是答應了就該去做。這事說到底也不費事,您只要隔三差五的掛一電話給我們說說情況就結了,我們絕對不會虧了您,我們還是挺尊重您這樣的靈魂工程師。
我咧開嘴,極力想象美好的事情以期激起我的笑欲,然而搜腸刮肚的就是找不到一件,反而惹得悲從中來。這么多年來居然沒有一件真正讓我快樂過的事情,傳道授業也罷,碼字換錢也罷,辦班賺外快也罷……都是被逼出來的。哦,好日子一去不復返!罷了罷了,想想今夜不花一個錢喝的酒吃的菜吧。一絲興奮爬上我的臉龐,可那離笑還遠著呢。
老師您不必擔心我們告發,我們愛護您還惟恐不及呢,怎會去做那不仁不義的事呢?只要我們精誠合作,就是同道中人,同道中人講的是互助互愛,彼此拆臺惡意中傷的事我們絕不做,這個,您盡可放一萬個心,嘿嘿。說話的人放肆地笑著。
我臉上的肌肉怎么這樣酸疼,笑不出來真是難受啊。我仰起脖子,看見一抹晨曦像女人性愛后臉頰上的潮紅悄悄地爬上窗欞,順著墻壁像藤蔓慢慢地滑進房子。
光著身子的顏如玉像一條溫順的哈巴狗依偎在我身上,她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游走,終于爬上我沒有刮凈的毛碴碴的下巴。
老師您為什么沉默不語呢?是不是對我們的提議沒有意見?哦,沒意見就是同意了。老師果然是聰明人,能跟您這樣的人共事是我們畢生的榮幸。老師您若還有別的什么要求,顏如玉留下來陪您繼續聊,我們倆先走一步。
卟的一聲,門被打開了,依稀的晨光里,門口什么時候已站著兩個大蓋帽,好像遺落的種子在露水的滋潤下,一夜之間發芽抽莖茁壯成長起來的莊稼,這兩茬莊稼恰巧也是一胖一瘦。門口的兩個頂得門里的兩個倒退著走,腳后跟互相磕磕絆絆咬來咬去,像爪哇土著的舞蹈。光身子的女人霍地站了起來,來人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伊甸園之羞。女人的雙手急切地做著細致的分工,右手捂緊胸前的兩團肉,左手罩住下身的那堆黑芝麻,卻偏有幾根雜草頑固地從指縫間探頭探腦,在晨風吹拂下搖曳多姿。
我突然想笑,我努力想讓自己笑出聲來,我嘴角兩邊的肉拼命地往外擠,就像在冬天的墻腳下擠著身子取暖。最終我還是笑不出來。我想,我的笑聲無可救藥地遺失了,遺失在我生命行程中的某一個不起眼的驛站里。
胖胖的大蓋帽板著臉孔問女人,你叫什么?
女人顫悠悠地說我叫顏如玉。然后她居然妖媚地笑出聲來,真讓我艷羨不已。
衣服呢?先穿起來!
顏如玉慌慌張張地找尋遺棄得像秋天落葉的衣裳,長長短短顏色各異的落葉,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顏如玉極其迅速地把一片片落葉披掛起來。
當一行人從房子里魚貫而出時,對門有人向我們行注目禮。那眼神有幸災樂禍,也有好奇與猜疑。也難怪,萬籟俱寂的時辰,女人來訪男人接踵而至,好不熱鬧,小小的貓眼哪容得下這般蹊蹺的事兒呢?夜充滿詭秘,夜晚是一個被幽禁的絕色女子,誰來給她解禁?只需一個電話,就可以輕輕松松地把所有的問號扯直燙平,暴露在依稀的晨曦下,答案寫在行色匆匆的人的臉上。
樓下停著一輛長長的車,車蓋上一盞紅紅的燈閃著的光芒,像顏如玉胸部上的肉團一樣刺目,弄得一行人渾身不自在,手上的扣子清清脆脆地喘息著。
審訊室里,大蓋帽打開筆錄本敲著筆頭問我整晚都干了些什么,如實交待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我想笑一笑,以示一切都是誤會。我扯扯嘴角,卻徒勞無功,只好說,我找了一宿遺失的笑。
舔了舔嘴唇,我又加重了語氣說是真的,我以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人格作證!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