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古老的城市,像一汪水,水桶已經裝不下了,在不停地向四周漫溢。
其實也沒有必要驚嘆,如今哪里不都是這樣?
我住的那一塊兒,早先,也就是我小的時候,是一大片的草地。草有一人多高,周圍都是大片、大片的天然池塘。夏天,游泳;秋天,放風箏;冬天,滑冰。這些美好的童年記憶就留在了那里。
那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以后會住到這里。
幾十年過去了,我成了這里的居民。
居住習慣以后,我也和許多人一樣,早已忘記了這里曾經有過草地、池塘和許多夢幻般的童年記憶。
平淡且忙碌地生活,根本不允許我有很多的想法。我像一部機器,只會不停地運轉,直到報廢。
所有不該忘卻的事,總會忘記。但有時,在不經意的瞬間會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那天清晨,在我鎖上房門準備出門時,手不聽使喚地將鑰匙掉在了地上。當我彎下腰去撿時,一首兒時唱過的歌飄進了腦海。我哼著歌,撿起鑰匙,走到了街上。哼著這首歌,我一時之間回憶起了許多童年的事。這些事都發生在這一帶,我看看周圍,尋找過去的一些印記。但令我失望的是現在能看到的都是房屋。左邊、右邊,前面、后面,全是房子,房子的后面,后面的后面還是房子。忽然,記起這里以前有座寺院,這一片區還是以這座寺院的名字命名的。那寺院也許還在那兒吧?也許不在了吧?即使在的話,很可能早已淹沒在房子中了,我想。
我望了望遠處的山,一抹朝霞像一條紅頭巾披在山頭。在朝霞的映襯下,街道上漂浮著灰蒙蒙的似煙霧般的光。街道上的行人像往常一樣的少,遠遠能聽到一兩聲狗叫,這才使這街道有了某種莫名的生氣。走了一段路,就看見一位推著自行車的市郊農民迎面走來,嘴里吆喝著:“買牛奶……牛奶?!?/p>
之后,街上才稀稀落落地走出一些人來。
在我前頭不遠的巷子里,走出來一位老阿媽,手里的轉經筒呼哧呼哧地轉,步幅緩慢。我右邊的巷子里走出來一位像是康區漢子模樣的中年男子,頭上盤著長長的纓子,一件深藍色的西服披在肩上,褲兜里揣著一把藏刀,走起路來一閃一閃的,步態堅實。從我身后竄出兩個少年,騎著賽車,穿著相同的校服。騎到我跟前時,兩個人一左一右從我身邊刷刷駛過。
每天差不多都是這樣一番景象,就像是有人刻意地導演過似的,只是偶爾會變換一些路人。
那首歌我仍在哼著,歌詞早就忘了,那調子時斷時續地還能記得起一些。我反復哼著最精彩的那段。心里隱隱地感覺到這路上像是少了點什么東西,可是想不起是什么。我一直在搜索,似乎馬上能想起,但又想不起。我想著想著,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著急。
這時,街邊的一扇卷簾門刷地推上去了。我向著響聲處看去,卷簾門后面又露出一道木質的門窗,門窗的玻璃上貼著鮮亮的888發廊的招牌。一個頭發蓬亂的男人,探出腦袋向左右探了探,急速地溜出來,拐進了一條巷子,便消失了蹤影。
對了,我忽然想起,平時每天清晨都能見到的那位老阿爸,今天怎么沒有了。那位老阿爸挺有意思,每天這個時候都走在我的前頭,早先我對他沒太在意。有一次,就是在這個發廊門口,兩位熱情的發廊小姐各抓著老阿爸的胳膊往發廊里拽。老阿爸雙手頂著門框,死活不肯進。兩位小姐笑著說:“敢拉(尊稱),進來坐一會兒?!?/p>
老阿爸苦笑著說:“哎呀,老頭子,要去轉經?!?/p>
老阿爸的那條小哈巴狗以為是老阿爸遇到了危險,一個勁兒地對這兩位小姐狂叫,欲沖欲退,就是不敢往前撲。兩個小姐笑得更起勁了,最終還是沒能把老阿爸拽進去。
老阿爸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抖了抖,戴在頭上,又整理著袍子,抬起頭時看見了我。他看著觀看這一幕的惟一一個觀眾,無奈地搖搖頭,苦笑著說:“這些小丫頭真夠熱情,連老頭子也不放過,我這把年紀哪有那個心思,就是有那個心思,也沒那個能耐。”
我也苦笑著對他搖搖頭。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能看見他,都是點頭致意。每次路過那家發廊時,他都會噘著嘴指指那里,又看看我,我們總是會心地一笑。每天清晨我都能看見他,這成了我走這條街的一種樂趣。今天一下子沒了他的蹤影,我不免產生一絲牽掛和失落。
我邊走邊想著他。
“抓賊,抓賊!”一個急切的聲音在喊叫。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不遠的巷子口,兩個男人正扭打成一團,兩個騎賽車的學生跨在車上觀看,所有行人加快腳步圍了上去。我也跑過去觀看,正在這時,巷子里又蹦出兩個男人加入到扭打中。等我湊到跟前,圍觀的人都在相互打聽,怎么回事?
還是最先趕到的兩個學生在向所有的人解釋說,抓到了小偷。
我看了看正扭打的四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剛才看見的那個從發廊里溜出來的男人。他死死地拽住一個男人的袖子,那個男人也抓著他的衣領,另外兩個男人,你一腳我一拳地向他揮去。
“打,打死他,這些小偷真可恨,我現在每次出門都提心吊膽的。打死他,少一個算一個?!蹦莻€康巴模樣的人憤憤地說。
轉經的老阿媽不知何時也湊到了跟前,她對著圍觀的人說:“菩薩保佑,你們去勸勸他們,叫他們別打了,小偷也是人哪,也是爹媽生的,就可憐可憐他吧?!?/p>
她說了半天,也沒人理睬。她走到康巴模樣男人面前說:“可憐可憐他吧?”
“可憐什么?我們這兒小偷這么多,抓到一個就要好好修理、修理,以后別的小偷就不敢來了。”康巴模樣的男人不耐煩地說。
老阿媽,又跑到兩個學生跟前去說,兩個學生回答:“阿媽啦,您別急,我們這就去報警。”說著,騎上賽車走開一段距離,又停下來回頭觀看。
圍觀的人都在叫好,沒有人理睬老阿媽。康巴模樣的男人對老阿媽說:“阿媽啦,有什么可憐的,你就別管了,小偷要是進了你的家,你就可憐不起來了?!?“哎呀,干點什么不好?看倒霉了吧?真是作孽?!崩习専o助地說。
正說著,那三個人把頭發蓬亂的男人打趴在地上。然后,各自向著不同的方向迅速地跑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圍觀的人正納悶。
“沒有天理啊!小偷打人啦!”那個頭發蓬亂的男人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喊道。
這時,圍觀的人才回過神來。康巴模樣的男人第一個跑過去,扶著頭發蓬亂的男人問是怎么回事。頭發蓬亂的男人推開康巴模樣的男人說:“我不要緊,他們都是小偷,你們快去抓呀!”
“我們還是先把你送到醫院去吧?”康巴模樣的男人說。
頭發蓬亂的男人露出一臉難受的模樣,撫摸身上的痛處說:“不用,我沒事,快去追小偷吧!”
“往哪兒追呀?都跑得沒影了?!笨蛋湍拥哪腥嘶卮?。
頭發蓬亂的男人看到所有人都沒有追小偷的打算,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巷子。
人們目送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巷子深處。
“我還以為他是小偷。”老阿媽望著頭發蓬亂的男人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語。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這句話,可誰都裝著沒有聽到。
人們緩緩地散開了。
我走在街上,尾隨圍觀的人群,忽然發現這條街很長、很長。原先,也就是我剛搬來的時候,我家的位置還比較靠后,如今,已經在整條街的前面。
其實也沒有必要驚嘆,如今哪里不都是這樣?
這個古老的城市,像一汪水,水桶已經裝不下了,在不停地向四周漫溢。
(作者單位:拉薩市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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