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紀,帝國主義的擴張為傳統的自然學者創造了新的研究機會,他們出錢出力,為20世紀的學術奠定了基礎。
《“小獵犬”號游記》出版于1839年,風行一時,為達爾文在通俗文化市場上贏得了聲名。事實上,在這一年的1月底,他當選了皇家學會會員;2月當選動物學會會員。而從前一年起,他已是倫敦地質學會榮譽秘書。所以29歲的達爾文,已躋身“名流”之林,讓專家學者和知識大眾產生了深刻的印象。有誰能想到,當年達爾文在父親眼中是個“很平凡的孩子,智力簡直在普通水平之下”呢!父親擔心他不務正業,唯恐他“玷辱”家門!
當然,達爾文隨“小獵犬”號出航五年的經歷是關鍵。這次航行不僅是達爾文人生的轉折點,也是現代生物學的里程碑。在出航之前,達爾文已受過當時英國最好的自然史訓練,劍橋大學德高望重的植物學家韓斯洛、地質學家賽吉衛,都是他的業師。他登上“小獵犬”號后,漂洋過海,勘察異域,徜徉在大自然的胸懷之中,可謂是上窮碧落、下鉆黃泉。這樣的磨煉,在達爾文的思想發展過程中扮演的角色,毋庸多言。但是達爾文受邀登上“小獵犬”號,還有別的方面值得我們注意。首先是英國海軍有自然學者隨艦傳統,其次是達爾文受邀的背景,以及學術研究的社會基礎。
自 然 學 者
19世紀的英國,事實上是自然科學的“后進”國。例如法國的臨床醫學、德國的生物醫學當時都已有重大的突破,英國與美國的有志青年都到巴黎或德國大學深造。但是為什么是英國人達爾文提出了生物進化論,而不是法國、德國的學者呢?這里就必須談談英國的自然史傳統與自然學者了。
自然史本來與歷史并沒有什么特定的關聯,它的本意是“自然志”或“自然研究”。到了18世紀,由于地質學、古生物學的發展,“地球、自然有一個發展的歷史”這個觀念才逐漸在學界興起,“自然志”這時自然地就轉變成自然史了。自然學者就是研究自然史的學者。
《“小獵犬”號游記》可以當作19世紀初期英國自然史的一個標本。其中包括地質、地貌的觀察,古生物、現生物的分布與描述,甚至對各地土著的人類學觀察。從自然史衍生出的學問如古生物學、比較解剖學、分類學、生物地理學、生態學、人類學,是其中的大宗。讀者可以發現,它們都是《“小獵犬”號游記》的主要內容,也是達爾文發展進化論的主要資料。同時,由于自然史頗為籠統,在科學中反而是最平易近人的。自然史著作一直是通俗科學讀物中的主流,在達官貴人、名媛淑女、知識大眾之間,是重要的社交話題。
當然,自然史并不只是學究的事業、風雅的裝飾。自然學者收集的資料,對帝國殖民與擴張是戰略與戰術的情報。英國的軍艦上,隨艦外科醫師兼任官方的自然學者。英國在19世紀已經建立了海上霸權。英國軍艦航行四海,通行無阻,為自然史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英國雖然在生物醫學(或微觀生物學)方面落后歐洲諸國,但在宏觀生物學方面卻有突破。達爾文本人不用說了,當年他身邊的“年輕黨羽”,如解剖學家赫胥黎、植物學家虎克,都曾在軍艦上擔任外科醫師。說英國的進化生物學是在大洋異域打造的,并不夸張。
紳 士 學 者
但是,達爾文不是英國海軍聘用的隨艦自然學者,他是艦長的私人旅伴,必須負擔一切開銷,包括在船上的伙食。例如船資就要500英鎊,置辦隨身裝備,非錢莫辦,例如望遠鏡花了5英鎊,一只來福槍50英鎊,還有顯微鏡等等(赫胥黎1846年年底出航時,薪資每月不過11英鎊,1845年達爾文出售《“小獵犬”號游記》的版權,也才得到150英鎊)。估計達爾文在將近5年的航程中,花費超過1000英鎊。那么,為什么“小獵犬”號的艦長有這個需求?他憑什么相信能找到這么一位旅伴?什么樣的人會接受這樣的邀請?
當時,費茲羅是“小獵犬”號的艦長。1826年~1830年間,“小獵犬”號第一次到南美洲測繪海岸,艦長中途自殺,由費茲羅代行艦長職務。費茲羅出身貴族,舅舅擔任過外交部長,與國王喬治四世和威靈頓公爵有深厚交情。費茲羅對自然史也極有興趣。“小獵犬”號這次測量南美海岸的任務失敗了,他奉命在返航期間收集一切自然史資料。歸途中,費茲羅造訪了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島。在這兒,他遇見了大概過著最原始生活的印第安人。他們在冰天雪地的環境中,幾乎不著寸縷,居住的是茅草篷。費茲羅在這兒收集了四個原住民上船,回到倫敦。他出資“改造”他們,教他們學習文明信仰、禮儀、農牧技能,期望有朝一日這幾個人回到他們祖先的家園,傳布文明的福音,擔任大英帝國的貿易買辦。“小獵犬”號能再度到南美測繪海岸,可能是費茲羅的親人游說海軍部的結果。這樣,他就可以親自押運他的實驗品返鄉了。
這回出航,費茲羅已升任艦長。他想帶上船的,不只是那幾位已受文明洗禮的火地島人,還有一位私人旅伴。為什么?根據英國海軍當時的傳統,艦長與屬下不僅在指揮體系上有上下級之別,在社會空間上也隔離開來。例如,艦長在自己的艙房中獨自進餐,與屬下絕無私交。費茲羅出身貴族,更疏遠了他與屬下的距離。在遠洋航行漫長的旅途中,艦長過的是孤獨的生活,非有堅忍剛毅的性格不足以擔當。“小獵犬”號前任艦長在任務中途自殺,費茲羅收拾殘局,想必感觸良多。
更讓費茲羅擔心的是,他的血液中也許流著“易于瘋狂”的遺傳因子。1822年,費茲羅的舅舅就是在外交部長的位子上自殺的,據說是因為受不了巨大的工作、政治壓力。他在自殺之前已有“精神崩潰”的征兆。身邊若有一位旅伴,平日共餐、談話,可以緩解寂寞郁悶,放松因為工作而繃緊的神經。這位旅伴最起碼的條件,就是出身不能太差,必須與費茲羅的社會階層相當。達爾文生于紳士家族,又是劍橋畢業生,等于已經拿到了進入上流社會的“護照”。因此達爾文登上“小獵犬”號,是當費茲羅的旅伴,而不是船上的自然學者。“小獵犬”號上已有隨艦外科醫生,他才是艦上的自然學者。不過此人與費茲羅、達爾文兩人都處不來,出航不久就告病求退,讓日后達爾文得以用“‘小獵犬’號隨艦自然學者”的身份寫作《“小獵犬”號游記》,這并非費茲羅的初衷。
達爾文登上“小獵犬”號的“階級考量”,也反映在達爾文父親的態度上。起初他反對兒子應征,理由中并不包括“不事生產、花費浩繁”。他擔心的主要是達爾文從來就沒安定下來過,唯恐從小不務正業的兒子,漂洋過海之后更難安分守己;錢不是問題。
但是費茲羅征募旅伴的“廣告詞”中,的確列出了這個職位的好處:到南美、南太平洋從事自然史調查的機會。事實上“小獵犬”號并不缺自然學者,艦上已有一位官派的,艦長也是個自然學者。可是“艦長的自費旅伴”這樣的職位,別說沒錢免談,即使有錢的人,平白無故也不會去,當然得有“好處”。自然史調查的機會,在當時的確是個值得下海的理由。例如獨立想出天擇理論的華萊士,由于家貧,到南美和馬來群島調查、采集自然標本,他就是借錢付船資,再以出售標本的收入償付。至于上流社會的人士,學術研究一直都是階級的裝飾品,自然史學者這個頭銜,可是很受尊敬的。達爾文的舅舅(后來成了岳父),就是以這個理由說服了他父親讓他上船。換言之,對于上流社會人士,即使坐食家產、不事生產,仍須“務正業”,而自然史研究是正業。
在英語世界里,職業科學家大概要到19世紀下半葉才出現。在達爾文隨“小獵犬”號出航前后,不僅科學家這個詞才剛鑄造出來,并不流行,而且靠科學研究維生的機會也絕無僅有。當年學術研究的動力是維持門第,家產是學術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