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的盛夏,家家戶戶都在弄堂里和家門口吃晚飯,一碟咸菜炒毛豆是餐桌上的主角,翠綠色的豆米配上黃澄澄的咸菜,外相就招人饞。還有一種咸菜豆瓣湯,也是飯桌上的常見物,其主料是雪里蕻,配料則是紅油豆瓣,它像一位布衣素面的娟秀女子,不顯山不露水,仔細一看卻美得使人眩目,人們尊稱它為“咸雞湯”。在貧困的歲月里,賦予咸菜美好的聯想,這是人們在貧困中對生活的熱愛和期待。
看來,咸菜也可以說是一種中國文化。但咸菜起始于何時,卻一直沒人弄清楚。不過國人倒一向認為,咸菜是美味佳肴中的靈魂。
在古書里,我們常見到這樣一個字:“菹”,過去很多人都以為是咸菜,因為該字的意思是將菜或肉切碎。《說文解字》里講,“菹,酢菜也”,但人們也許會認為這樣解釋不太對,因為在漢字里,大凡從酉者,普遍都和酒有點關聯。不過,在漢語里也有一種“酢”同醋的說法。其實,酢菜現在不少地方還有,如昆明的“茄子酢”、湖南乾城的“酢辣子”,這都是將菜密封在壇子里酒化后再吃的咸菜。所以吃起來都帶有酒香味,但不能完全算咸菜。據說,西方就沒有咸菜,只有泡菜。小時候聽說過一種“洋泡菜”其實很簡單,它多半是用醋、酒、糖泡制而成,所以也不能算是咸菜。
中國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但各地的咸菜有各地的風味,比如北京的水疙瘩與天津的津冬菜就互不雷同。再說蘇州和保定,同有一種名字一樣的“春不老”,但做法各異,蘇州是用帶纓子的小蘿卜(約一寸長)腌制而成,它碧綠碧綠,極嫩、微甜。保定的聽說也很好吃,只是筆者未能嘗過,不可妄言。至于上海人愛吃的一種咸菜肉絲面和雪筍湯,這當然也屬于咸菜之類。另外,云南曲靖的韭菜花風味絕佳,其主料不過就是細切晾干的蘿卜絲,但它與北京人吃涮羊肉的調料韭菜花不同。貴州的冰糖酸,是以芥菜加醪糟(即江米酒)、辣子腌成,味道也不錯。延邊朝鮮族有一種辣菜,還有一種腌蕨菜(生長在山野草地的一種藥材),這兩種咸菜南方人大多不識。福建的黃蘿卜也很有名,但只聽說而不曾見過。在咸菜中,算四川的咸菜種類最多。據說,四川自貢井的粗鹽腌制的咸菜屬最佳,行銷全國,乃至海外。人們熟知的榨菜,歷來被人稱為是咸菜之王。看來,中國的咸菜甚多,在此不能一一備載。但筆者倒有一想法,如果有人能寫一本《中國咸菜譜》,想必看者極多,這種書絕對暢銷,因為它是一本空前絕后的很有意思的書。
由此足見,能將平凡廉價的咸菜做成美味可口的佳肴,既展示了中國人能干的手藝,又體現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智慧。如今,國人的生活好了,油膩葷腥重了,大都動腦筋想方設法換口味,因此主意打到了咸菜上。有的咸菜還登上了五星級酒店的大雅之堂:如咸菜大湯黃魚、咸菜帶魚、咸菜蒸肉、酸菜魚、咸菜牛肉片等,它們葷素搭配、咸鮮交融,無論是家庭小飯桌上,還是金碧輝煌的酒店里,咸菜總是那么樸素、那么平易近人、那么一副可愛的模樣。
然而,中國的咸菜業,之所以有它那迷人之處,其妙還是妙在通常能用簡陋的方法做出異彩紛呈、巧奪天工的品種來。但中國的咸菜之多、制作之精,來自何人呢?據筆者所考,可能跟佛教有點關系。因為佛教徒完全不吃葷,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蔬菜,于是就往咸菜上打主意。電視劇《巾幗英雄》里有一位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拜年,她什么都不買,卻備了幾色好吃的咸菜,誰知那施主非常滿意。其中就有一種“黃齏”的菜,它腌制得法,色如金釵殿,這恐怕就是今天的酸雪里蕻,該菜在宋人筆記和元人戲曲里常可見到。由于這種菜是和尚們和窮秀才常吃的東西,于是,“黃齏”就成了后來嘲笑和尚與秀才的話柄了。
與咸菜相伯仲的是醬菜。中國的醬菜可分為南北兩味,南味偏甜,以揚州醬菜為代表,如:“三和”、“四美”等;北味偏咸,以北京為代表,如“六必居”、“元源”、“大葫蘆”等。據考,中國好像什么東西都可以拿來醬。蘿卜、蒜苗、萵苣、瓜類、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等等,幾乎是無不可醬(只有荸薺不能醬,因為說買醬荸薺,那是罵人的話)。醬菜起源于何時不太清楚,反正不會很早,因為制醬菜就必須先有醬——豆制的醬。誰都知道,醬是中國的一大發明(西方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中國人開門必須辦的七件事,醬就是其中之一。醬在早年的記載不太清楚,從東漢王充《論衡》“作豆醬惡聞雷”,這才明確提出豆醬,而北魏人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里則是最先提到了醬油。所以,醬距今大約有1500年的歷史。
說了這么多,有關咸菜和醬菜的起源還是說不上來。當然,尋找古文化這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三筆兩筆說得清楚的。從食品的角度來說,與其考察太子丹請荊軻吃了些什么,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里的“蕙肴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發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霉干菜,喝二兩“杜康”酒。看來,對中國的食品文化追根溯源,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只好待以后“你”、“我”、“他”在《食品與生活》中隨時留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