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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寫一手好字,拉得一把好二胡。鋪紙拈筆,揮毫潑墨的父親洋溢著說不出的豪氣,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自有一番陽春白雪的味道。很多個明月高懸的夜晚,父親沉醉地拉他喜愛的曲子,渾然忘我。年輕時的父親浪漫而有才華,但生活的重負漸漸消融了浪漫,時代的局限桎梏了才華,終是一生郁郁不得志。在冗長的生活中,為生計所累的父親,脾氣變得暴躁易怒。長大后,我才開始漸漸客觀理性地認識父親。然而在過去的成長歲月里,我對父親的感覺只有一個字——恨!
七歲時,隨父親念書,除了學習上的事管管我外,生活瑣事一概由自己負責。每天我要自己去學校的大廚房提水洗澡,每次洗完,我的衣服就被打濕一大片,而父親似乎視而不見,有時還埋怨我太粗心。
七十年代末我們這些剛剛念小學的山里孩子,鉛筆都是用家里的菜刀和碎磁片削的。班上有個男同學有一個漂亮的卷筒削筆刀,惹得全班同學都對它充滿了無限向往。不料有一天他驚惶失措地嚷著削筆刀丟了,急得大哭。最后削筆刀竟然奇怪地在我的課桌里找到。老師要我解釋是怎么回事,怎么解釋呢?我確實不知道怎么會在我的課桌里,搖著頭說不出所以然。老師把削筆刀遞到我手里要我還給那位同學,我乖乖地把它送還了。但我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不知道這等于默認了。
我因此遭到了父親的毒打。我說我沒有拿,真的沒有拿。堅決的回答更激起了父親的怒氣,而一旁的老師火上澆油地說,你只要承認了,改正了就仍然是好孩子。與生俱來的倔強和問心無愧的坦然使我有種寧死不屈的精神。手紅腫起來,尺子也打斷了。我是冤枉的。那晚,在睡夢中,我幾次哭醒,隱隱記得父親來看我的手,摸我的額頭,甚至感覺他在流淚。他一定是在后悔自己出手太狠。我不知道自己的猜度是否正確,但以父親的父權思想是絕不會向孩子道歉的。于父親來說,用打罵的方式教育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父親很快就將這件事忘了。如果這純粹只是偶然,慢慢就會消融在歲月里,但問題是父親的一貫粗暴,使得這件事成為奠定我對他怨恨的基礎。
父親似乎不習慣對別人過分關心體貼,即便是對他的孩子。我曾在他的一篇日記里看到他對我從小學到大學的教育列了一個系統計劃,但可惜我的成長道路與那個計劃大相徑庭。念小學時成績還說得過去,上了中學之后就漸漸退步,理科成績不好,愛穿戴打扮。父親對我很失望,也就沒有好言語。基于父親對我的態度和已久的積怨,我開始萌動報復父親的念頭,但我還沒膽大到敢直接與他對抗的程度,只是在吃飯時,故意給他一個有小缺口或者認為最難看的碗,或者在背后狠狠瞪他一眼。父親平時愛喝點兒酒,我就乘他不注意偷偷往酒里兌了冷水,父親喝時咂了幾下嘴巴,皺了皺眉頭說,老黃的酒是賣得越來越假了啊。我還在很多舊報紙舊作業本和用過的課本上寫過“打倒田克方”、“田克方真可惡”之類的話。然而,粗心的父親似乎從沒有在意這些。
2
如果說父親完全不愛我,似乎也不是。念初二的一個周末,我肚子突然出奇地疼,疼得在床上打滾,紅糖煮姜茶喝了也無濟于事。平時對小孩子頭痛腦熱無所謂的父親著急了,他用熱毛巾不停地給我敷肚子。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把開水倒在洗臉盆里,然后把浸濕的毛巾擰干趁熱敷在我的肚子上。如此反復,用了一瓶又一瓶開水,父親的手也燙起了泡。后來父親好像頓悟了什么似的,趕緊叫來了隔壁的女老師。她嚴肅地鄭重其事地給我講了女孩子青春期的變化以及注意事項。邊講邊用她自己帶來的布,給我縫了一條簡易衛生帶,教了我用法,還送給我一本關于青春期知識的書。從此,父親開始每個月給我五元零用錢。
慢慢長大,與父親的關系也愈來愈僵,后來幾乎不愿和他說話。我變得敏感,憂郁,內心充滿了孤獨。我喜歡上了一個家在外地的男同學,天真而又單純地想,將來要和他一起遠走高飛。那一年我十七歲。很快父親發現了我早戀,不由分說將我狠狠揍了一頓。這是我一生中挨的最重的一次打,永遠都不會忘記。因為這一頓打,我對父親徹底喪失了好感,甚至詛咒他。一年后,外出念書,父親把我送到學校,安排好一切,走時交待了幾句要好好學習常給家里寫信之類的話,我漠然地應答著。望著父親走遠的背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怎么也不能理解一個背影就讓他生出如此感動。而我面對父親的背影,是吐出一口十里長氣,覺得從此解脫了,自由了。
我給所有的人寫信,就是不給父親寫。有時實在沒錢了,就請別人帶個口信或者在給母親的信里轉達要父親辦的事。漸漸父親知道了女兒對他的冷漠,就主動給我寫信,寫的都是一些人生觀世界觀的大道理,很少有一句具體的與生活相關的語言。后來,父親在一封信里婉轉地向我表示過歉意,大意是以前太嚴厲了,方法不對,但我仍不能原諒他。在外生活久了,開始偶爾想念父親,讓自己不要再恨,但一閃念,那些挨打的場面又出現在腦海里,傷心的感覺又清晰地爬上心頭,對父親的些許好感又被怨恨的情緒湮滅。
一晃,我們幾個孩子已長大,離開了家,與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少了,矛盾也少了。聽母親說,父親常常在書房里呆坐很久,有時也拉幾支喜愛的曲子,或者練練書法。偶爾回家,跟父親只是簡單打個招呼,仍沒有過多的交談。
3
出嫁時,父親盡其所能為我準備了一份豐厚的嫁妝,我明白,這是父親再一次表示歉意。為了給我買一臺滿意的電視,父親幾乎跑遍了所有的電器商場,他的腿患有風濕病,這樣多次的往返行走,非常痛苦,卻從未抱怨過一聲。出嫁前夜,親友們都來敘別,很晚了才離去。父親一直沒睡,等客人都走了,他來到我的房間,掏出一個存折,說這是近兩年寫論文攢下的一筆稿費,要我收下,留著以后為難時急用,并叮嚀我,以后在外面無論受了怎樣的委屈,這里都永遠是我的家。父親說這些話時,眼里噙著淚水。最后父親誠懇地說,以前是他不好,不該把對生活的不如意發泄到孩子身上,要我原諒。他說我離開了這個家,就不再單純地只是他的女兒了,他希望我以后生活得幸福。這是父親第一次正面地向我道歉,此時,我的心情非常復雜,往事一齊涌上心頭,淚水奪眶而出。眼前的他白發是那樣多,皺紋是那樣深,面容是那樣蒼老,這些我平時從未留意到啊!從小到大,這樣近距離地注視父親還是第一次,曾經意氣風發的父親,已被歲月風蝕成一個平和老邁的人。遠去的日子承載了太多的記憶,時光終將帶走一切,人生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一言難盡!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是那樣委屈,又是那樣歉意。是的,我曾經那樣憎恨父親,其實我在心里卻又早已原諒了他。
第二天,迎親的車帶著我離開了親友,離開了家。走了很遠,我看見父親摘下眼鏡轉過身去,剎那間,我的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
(責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