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 侶

1

鴿子廣場。茂密樹陰。白色長椅。

有孩子的嬉鬧聲從不近不遠的地方傳來，縹緲掠過，漸近消失。

川睦從廣場右側進入，時間是中午。

寧靜的鴿子們開始交頭接耳，咕咕戲語，伴隨著翅膀呼啪呼啪地舞動飛快地聚攏過來。

川睦的手里提著二十四小時營業超市的塑料袋，塑料表面有蒸汽，預示著里面的食物還是熱的。川睦先迎向圍攏來的鴿子們，有一只，飛過來停在他的肩膀上，它的眼睛靈活地轉動，有一種尊貴的領袖氣質。鴿子更加迅速地靠近了，川睦蹲下來和它們說了些什么，然后，便回到樹陰下的白色長椅上，那只唯我獨尊的鴿子就這么一直穩穩地停留在他的肩頭。

川睦打開塑料袋把簡易三明治和飲料拿出來。

保鮮膜被清脆地撕開，在咬下第一口的同時，川睦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這是三十八年來，在相同的時間、地點、吃過的第幾頓相同食品的午餐?

這樣的午餐，在剩余還很遙遠的活著的日子里，還會再吃上幾次呢?

三明治人口被咀嚼的當下，念頭轉瞬即逝。

川睦恢復到和平常每一天的現在都一樣心滿意足的心情里。

鴿子在他的肩頭靈巧地踱了幾步。

川睦笑起來，扭轉頭，很溫柔地對它說：

“別著急，等我吃完了，就輪到你了。”

2

“你好。”

她聽見聲音立刻轉過身來。

“你好。”

川睦再重新說了一遍，神情懇切。

“你好。”

她微笑，略帶害羞的喜悅。

“需要什么飲料么?我幫你去拿。”

“好呀，我想喝紅茶。”

“稍等，馬上就來。”

川睦很高興，顯然她并不討厭他。

“給，我特別加了冰塊的，天氣好熱呀。”

川睦端茶杯的手有些不自在，一切看上去挺順利的，這反而使他有點緊張。

“嗯，真熱。”

“請問你是……?”

“哦忘了介紹，我姓川，四川的川，單名一個睦，和睦的睦。”

“你出生在四川么?”

“不不，我是本地人，你呢?”

“我也是，我姓馮，叫雪鴿。”

“雪白的鴿子?”

她驚訝地笑起來。

“你怎么知道?”

“我有點小聰明，就一點點，沒想到今天終于派上用場了。”

她樂了。

“你真幽默，我喜歡幽默的人。”

“是啊，那是我的榮幸了。”

川睦這時才略微沾沾自喜一些，對眼前的一切慢慢開始有把握。

就這樣，他們的聊天和諧平緩地進行了下去，近乎旁若無人地一直進行到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

川睦覺得那是緣分，在這之間，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他們，仿佛這場聚會是為了他們兩個人準備的。他們很愜意很自由，幾乎可以百無禁忌地聊，但事實上雙方都很有分寸，把握得體，誰也沒讓對方感覺自己興奮過度。

這個叫馮雪鴿的女子果然和川睦想像中的差不多，從談話的契合度不難判斷出她對川睦也有著相當的好感。

于是，川睦提議提前離開，到別處去走走。

馮雪鴿立刻答應了，這里確實很吵。

沿著公司會所出去便是停車場，川睦盡可能低調地把他新車開出來，但還是讓馮雪鴿的眼睛驀地一亮。

川睦帶著她隨意在城中飛馳，她臉上流露出難耐的快活。

“想了解你最大的夢想，我是說還沒實現但有可能通過努力實現的那種。”

她忽然問他。

川睦想，難道，這就要暗示了么?

“嗯……有個幸福的家庭和兩個漂亮的孩：子。”

她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

“那你呢?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很喜歡狗，夢想一個溫柔多情的丈夫、兩：個活潑的孩子和一條可愛的小狗，能擁有這些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川睦覺得很感動，內心涌起前所未有的綿綿溫情。

眼見黃昏日暮，馮雪鴿說可否送她到地鐵站?川睦也覺得第一次見面就送她回家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于是便在地鐵附近將她放下。

“這是我的電話。”

她隨手掏出名片遞給他。

“有空常聯系。”

“好。”

川睦懷著滿腔的喜悅目送她遠去。

歸途并不漫長，可是，川睦故意繞了遠路，他無法釋懷此刻的心情，試圖讓時間來進行適當的消化。

幸福來了，幸福來了。

他回味著馮雪鴿的音容笑貌，并解讀出一遍又一遍這樣的回音。

路過公寓樓下的寵物店時，川睦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他不喜歡動物，尤其是毛毛絨絨的。可是今天，此刻，櫥窗里的那一只只小東西是那么地迷人、可愛。

就在這時，老板娘迎上前來。

“什么風把你吹來啦?我老早就跟你說，單身貴族呀都流行養狗，不養狗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它們會給你帶來多么大的樂趣!”

川睦尷尬地笑笑，居然有些心動，正欲上樓，老板娘又急匆匆地追上來把他拖住。

“來嘛來嘛，又不一定要買，看看，來看看呀，我剛進了一批純種的米格魯，超可愛的，來看看嘛。”

一只小米格魯獵犬趴在櫥窗里好奇地盯著川睦看。

川睦也在看它，半點懵懂，半點疑惑。

他琢磨著，這小家伙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米格魯透亮的大眼睛不經意地閃動一下，讓川睦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可愛。

“老板娘，這只小狗多少錢?”

“自己人，算你三千五百元!”

川睦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哎哎，別走呀，價錢好商量的嘛，你說多少?”

“兩千元，多一分我也不要。”

老板娘額頭的皺紋懊惱地鼓起來。

“好吧，因為是你我才賣這個價的，別跟人亂說哦!”

“我知道。”

川睦迫不及待地把小犬抱了起來。

感覺真的很奇特，熱乎乎暖洋洋的。

小狗依偎在他的懷間，活像個初生的嬰孩。

“公的母的?”

“是小母狗。”

“雪鴿!”

川睦將它高高舉起，仔細觀察，它真是漂亮，接近完美的程度。

“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的雪鴿。”

3

買下雪鴿之前，川睦決不會想到一只小狗的到來會這樣擾亂他平靜的生活。

但是，還未到后悔的時候，至少，在馮雪鴿再度與川睦約會之前，他不能先后悔起來。

必須嘗試先去適應她的喜好，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

頭七天，情況真的很糟，小狗因不熟悉環境而日夜驚吠，川睦連續幾夜都睡不好，生物鐘顛三倒四，上班哈欠連天不說，下了班還要忙著照顧它的飲食大小便，簡直比服侍一個嬰兒還麻煩，但是，川睦并沒有因此失去原先的耐性，那是他賴以驕傲的美德，任何時候都不應放棄。

何況，雪鴿是那么可愛討喜的小家伙。

川睦很努力很努力地這么想。

它長多漂亮呀，棕白交替的斑斕毛色，長長的永遠晃來晃去的耳朵和細尾巴，跑步的時候顛巴顛巴，每次川睦開門時，它都會因興奮地迎接他而四腳打滑，連跌帶爬地沖到川睦跟前。調皮一點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川睦喜歡，馮雪鴿喜歡。

川睦越來越確定馮雪鴿會喜歡它，喜歡到發瘋，他能夠想像她是如何抱著它又親又愛地叫著：“天哪天哪，你怎么那么好玩那么好玩呀!”

坦白說，川睦一直在等馮雪鴿的電話。

他相信，當馮雪鴿來電時他告訴她自己養了一只和她名字一樣的小狗時，她將有多么快樂，他確定這只米格魯是他打開馮雪鴿愛情之心的一把最完美的鑰匙。

可是，她為什么要先打電話給他呢?

這個，川睦也曾經疑慮過，但是回頭想想，聯誼那天，雖然是他先主動與她搭訕，但當他提出私下去游車河的時候她并沒有拒絕，如果當日他執意要送她回家，估計她也不會說NO，頭一次認識的女孩，凡事都不拒絕，這應該表示她已經接受他了，更何況，臨走前她還主動給了他名片呢，意思再明確不過了，不就是想以后繼續交往下去么?

不過，這也不能證明她就會主動打電話來約他了。

憑什么就一定得她主動打電話呢?

川睦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挑剔的男人，無論從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無可挑剔。

她必須再度出現，她必須，因為他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讓她了解讓她知道。

他要讓她知道，他不僅僅工作出色，他還懂文學、懂音樂、懂什么樣的生活是真正有品位的生活，他們可以在周末一起去看畫展，看話劇歌劇舞臺劇，他要讓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等待她的出現而精心準備的，唯獨只屬于她，也只有她。

如此這般，她怎么可能不愛他?怎么可能?

可是，就這樣，三個多月過去了，馮雪鴿的電話始終沒有出現。

等到第四個月的第三天，自信心終于徹底崩潰。

失落的川睦，茶不思飯不想地看著手上的名片，開始矛盾。

是自以為是的保守個性讓自己在愛情面前望而卻步了么?

于是，在一個天氣很晴朗的星期五的早晨，川睦終于關上辦公室的門，拿起話筒，撥通了外線。

“馮雪鴿?哪個馮雪鴿?”

川睦以為對方沒聽明白。

“就是……企劃部的……我是說我手上有她的名片……難道你們公司不止一個馮雪鴿么?”

對方忽然沒聲音了，許是在搜索她的名字。

川睦有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對不起先生，我們公司企劃部沒有你說的那位馮雪鴿小姐，如果你有她的名片，很可能她曾經在我們公司就職過，很抱歉我們企劃部人員流動頻繁……”

川睦立刻就把電話掐斷了。

他站起來，將辦公室的門反鎖，然后，一邊喘氣一邊在房間里踱步，來來回回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怎么樣都停不下來。大約二十分鐘之后，他終于冷靜了，隨手抽取一張紙巾把手心和話筒上的汗漬擦干凈，重新坐回椅子上。

枉然的虛無感從腳底開始緩慢向身體各部位蔓延。

川睦的大腦一時間難以滑入正常思索的軌道，一通打了等于沒打的電話，讓他第一次明顯地感覺到眼下什么都不缺的人生里，的的確確有什么東西缺省了。

這種缺省其實一直都存在，只是，他從來不曾或不愿去關注而已，然而此時此刻，這唐突的缺省卻讓從未有過被遺棄感的川睦感受到了那種最為深刻的寂寞與孤獨。

世界被無限制放大了，辦公室因此宛如蟻蟲般急速縮小，直至消失。

隔離在辦公室里的川睦，更是連一縷微塵都不如。

他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個獨守空房、坐困愁城的落寞男人。

無論是辦公室還是家。

永遠都保持著這樣一種看似完結實際永無完結的靜態。

無人問津。

竟然無人問津!

除了一間死寂死寂充斥著渺茫與陰絕的空屋子。

川睦就獨守在里面，日日夜夜關閉其中，直至，被閑置的空氣吃掉為止。

他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樓內是繁忙的腳步和傳真機打印機咔吱咔吱的噪音。

樓外是靜謐空曠的鴿子廣場。

那只曾經停留在川睦肩頭的白鴿，不知何故，忽然飛到噴水池的頂部，對著川睦所在的那個只有郵票那么大小的窗戶眺望。

“川經理!川經理!”

女秘書輕輕搖撼他。

“您怎么了，不舒服么?”

“哦，沒沒什么……”

“要開會了，董事長在催呢。”

“好，我這就去，麻煩你幫我倒杯咖啡好么?”

秘書點點頭。

與此同時，手機急促地響起來。

川睦之前麻木的神經意外地被它刺醒。

“川睦是川睦么?”

“老板娘?什么事?我正要去開會。”

“不好了，你們家雪鴿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直在陽臺上叫，鄰居都告到物業那里了，你怎么把它一個人鎖在陽臺上呢?小狗會害怕，它喉嚨都快啞了。”

“我要上班的，哪有時間一天到晚看著它?”

“物業的人在找你，我勸你最好趕緊回來處理一下!”

“他媽的，不如和它一起死掉算了。”

“啊?你說什么?別生氣，先回來處理事情再說。”

川睦抓起外衣就走。

他今天不想上班了，說什么也不上了。

4

正當那個叫馮雪鴿的女人無緣無故就這么成為過去式的時候，小“雪鴿”卻茁壯地成長了起來，并日益發揮出米格魯獵犬任性執迷的本性，在川睦將它獨自留在家里的時候盡情撒野。

能毀的家具差不多都毀了，川睦對此毫無辦法，他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它。

事實上，沒有了馮雪鴿，眼前的這只“雪鴿”也早已失去其必須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了。

川睦開始對它感到討厭，無論它怎么試圖在他腿邊撒嬌示好，他都無動于衷，似乎再也沒有什么行為能彌補這個小家伙讓川睦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極度厭倦的那種破壞力了。

他討厭雪鴿，討厭被雪鴿一再攪亂的房子也同樣攪亂了自己，更討厭的，是自己對這樣的狗日子拿不出一點解決辦法來，物業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告誡他要妥善處理狗的問題了，他們奉勸川睦，最好趕在上報犬證之前把它處理掉，否則遲早也被公安抓走。

事實上，該想的法子都想過了，對它，川睦真的已經筋疲力盡，當他不得不再度求助老板娘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無能到了極點。

“什么?你要我把它再買回來?”

“那可不行，我這里又不是回收站，不行不行!你要么送人，要么賣給別人好了。”

“老板娘，你就幫幫忙，身邊養狗的人我能聯系的都聯系了，可是人家都不要呀，怎么辦?”

“你問我我去問誰?”

川睦肚子里一團火。

女人，女人，可惡的女人，瞧她那副嘴臉，跟賣狗的時候差別有多大?

“好吧，我也不跟你啰唆了，你開個價，隨便多少，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我虧本還給你還不成?”

老板娘眼珠子一轉。

“三百元，多一毛我也不買。”

“什么?三百?我有沒有聽錯?我是兩千元跟你買的，才四個多月就變成三百元啦，你也太黑了你!”

“隨你怎么說，反正就這個價，不賣拉倒。”

川睦沒法再忍，他窩火窩到了極點，不管馮雪鴿的名片是真是假，總之事情過去就算了，可是，為什么還要忍受被一個老女人欺負?為什么?

“行，我自己處理，我不賣了，行么？”

川睦毫不猶豫，抬腿就走，這時，老板娘忽然說了一句話：

“老實講，我還后悔賣給你了呢!”

“你說什么?”

“我說，我后悔賣給你了。”

“你一點都不愛它。”

“你根本就不關心它，更不需要它，它當然要鬧，狗跟人一樣，當它發現你不在乎它的時候，它只能想盡辦法來引起你的注意。”

“一只不會說話的狗，除了惡作劇，還有什么方法能引起你的在意呢?它找錯主人了，倒霉的是它，不是你。不過，對我來說生意就是生意，你既然買了它就得對它負責，那不是吃喝拉撒那么簡單的問題，它對你來說不過也就是十幾年的光陰，可是你對它來說卻是一輩子。”

“把你當成畢生僅有的伴侶、唯一的依靠它可真是瞎了眼了，我跟你打賭，現在你把它送給任何一個人，它都不會回頭看你一眼，不信你試試看。”

川睦被老板娘一席話說得一愣一愣。

他忍不住低頭去看一直趴在地上觀戰的雪鴿。

從進寵物店那刻起，它就一直很安靜。

出奇地靜，好像，這才是它真正的家。

“女人永遠是善變的，對單身男人來說，還有比狗更忠實的伴侶么?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在想些什么……”

老板娘說最后那句時雪鴿終于對川睦仰目。

它用極為空洞的雙眸呆望了它的主人一眼，然后，沉默地扭轉頭去。

炎熱的下午。

川睦和他的狗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閑晃。

“你的老板也不要你了，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他無可奈何地對它說，卻感覺到自己好像比它還可憐。

這種情緒很難解釋，真的很難，就好像，即將被遺棄的不是雪鴿，而是川睦。他將被什么人就這么沒有理由莫名其妙地遺棄在大街上，沒有人管他的死活，沒有。

“最起碼，我該把你留在一個你可以自己生存的干凈地方，你說呢?”

他伸手去撫摸雪鴿柔軟的腦袋，捏了捏它順滑干凈的垂耳。

它真干凈，他把它弄得多干凈呀，可是，老板娘還是說他不愛它。

是的，他不愛它。

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小家伙，它只是他買來用于討好女朋友的玩物。

雪鴿任由他撫摸，顯得十分乖巧，但是，這樣的乖巧讓川睦感到一絲說不出的冷漠。

事實上，它并不愿搭理他，甚至連討好一下也不愿意，他們之間的關系跟川睦和馮雪鴿還真像，一夜之間，該變的都變了，不該變了也變了。

川睦忽覺心里好難受，它毫不在乎的樣子讓他感到心很痛，痛得幾乎想要抱住它躲在這城市的某處哭泣。可是，會有那種地方么?那種只為了讓他們倆痛痛快快哭一場而存在的地方?

“對不起，我實在沒辦法。”

“無論如何，請你原諒我，我是真的……真的已經無能為力了。”

眼眶驀地熱起來。

川睦不想耽擱，也不能再耽擱了，他怕自己再這樣下去會帶著它一直走到天黑，現在馬路上人多，說不定會有好心人把它給撿去收養，要讓它一個人面對黑夜，那真是太可怕了，實在太可怕。

他知道那種感受。

他每天晚上都在承受這樣的折磨。

一個人，在黑暗里找不到溫暖的折磨。

鴿子!

他想到了那些鴿子。

對了，如果把它留在那里，說不定還能再見到它。

將近四點的鴿子廣場，黃昏已經逼近。

川睦花了不少時間來確定四周的環境足以讓雪鴿好好地活下去。

廣場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很多人都會來喂鴿子，即便它碰不到好的主人，至少也不會餓死。可是，當川睦一切都確認妥當之后，他腳下的步履卻越走越沉了。

眼看，廣場就在前面。

雪鴿看到成群結隊的鴿子，開始興奮起來。

川睦趁機把鏈子放掉，它便興高采烈地往廣場中央的鴿群跑去。

鴿子被驚擾，四面亂飛，雪鴿更開心了，仿佛故意要逗著和它們一同玩耍。

好奇的人們開始指指點點，相互指引著去看它嬌小的蹦跳著的可愛身影，那無憂無慮，全心全意享受著此刻快樂的小狗。

它沒有看到他在慢慢遠去，只是忘我地沉浸在被放逐的快樂中。

非常忘我。

川睦消失了。

雪鴿停下歡悅的腳步，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一只熟悉的白鴿靜悄悄地停在它直立著眺望遠方的脊背上。

5

川睦一個人。

真的，現在，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他有種扎扎實實的解脫感，可是，在那感覺還沒滿溢之前，無以名狀的更深的被棄感先行一步浮涌上來。

它能活下來么?

它會活下來么?

他不想去想這些可偏偏這些要在他的腦子里賽跑似的奔忙。

差不多可以回家去了。回家，家里很清靜，把空調打開，舒舒服服洗個澡，把剩余的DVD看完，最近他都沒時間看，就只圍著一只小狗團團轉了。

這么一想，川睦感到寬慰了許多，最起碼他的生活終于恢復原狀了。

于是，他停下盲目的腳步，深深地呼了口氣。

這沒什么，不就是丟掉一條狗么，這沒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希望它福大命大，總比跟著一個對狗一無所知的男人好。

想通了這些，他便一個回頭，往來時的路走。

鴿子廣場逐漸遠去，直到，再也感覺不到雪鴿在哪里。

可是，就當他快要入地鐵口時，那個叫馮雪鴿的女人突然出現了。

川睦有些傻眼。

他不太相信馬路對面的那個女人就是她。

的確是馮雪鴿，那位很有眼緣也很討喜的中等美女。

那個給了川睦希望又給他失望的他無論如何都盼著念著要再見一面的女人。

但是，現在，川睦一動也不能動，更不必說上去和她打招呼了。

她不是一個人。

她和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站在一起，他們手挽著手，臂貼著臂，看上去自然又和諧，令人實難懷疑他們是那種剛開始交往，或者，相親后第二次約會的情侶

不不不，他們不是一對情侶。

他們是一對伴侶。

馮雪鴿和那個高大的男人就這樣在大街上與川睦擦肩而過了。

她還下意識地轉頭看了川睦一眼，眼神淡漠、輕蔑且戒備，她和所有此刻在擁擠中與他擦肩的路人一樣想著：這個呆頭呆腦阻在地鐵入口處發愣的怪家伙到底想干嘛?

“雪鴿。”

他突然喊出來。

“雪鴿……”

“雪鴿，雪鴿……”

川睦在繼續流動翻涌的人群中自言自語。

“雪鴿，雪鴿，雪鴿……”

他騰地跳起來，腿腳難以自控，直奔鴿子廣場而去。

女人永遠是善變的。

對一個單身男人來說，還有比狗更忠實的伴侶么?

有么?有么?有么?

“雪鴿——!雪鴿——!你在哪里?”

川睦不能克制自己顛亂地奔跑。

他把它丟了，他怎么可以把它丟棄?

那是他唯一的伴侶啊，唯一最最忠誠，至死都不會欺騙他、背叛他的伴侶啊!

“雪鴿——雪鴿——雪……”

他看見它了，就在噴水池的邊上，幾個小孩圍著它，和它嬉鬧著。

“雪鴿——!”

它聽見了，它把小腦袋伸出孩子們的小腳搜尋。

看見了，它看見川睦正向它跑來。

它叫了兩聲，聲音很響，震得入耳膜微顫，好親切的顫動，好親切啊。

它也向他奔去，依舊一蹦一跳，依舊快樂無憂，全心全意。

川睦一把將它抱起，任憑它胡亂舔，任憑他將帶著狗味的口水全部弄到他的臉上。

“哦雪鴿，雪鴿，哦……我發誓我再也不這樣了，我發誓!”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分開，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分開……”

孩子們緊跟著跑過來。

“叔叔，叔叔，這是你的小狗么?”

“是的，是我的。”

“它叫什么名字，好好玩呀!”

“它叫雪鴿，白雪的雪，鴿子的鴿。”

川睦的話音剛落，成群結隊的鴿子突然呼啦啦全飛了起來。

廣場上頓時回蕩起無比明媚的哨聲。

6

川睦與雪鴿的新生活對他們彼此而言都是一段極豐富極美妙的時光。

盡管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大約只有一個半月。

川睦對我說，老天在懲罰他。

因為他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甚至，還想過要遺棄它。

“一個不懂得愛的人是沒有資格去愛別人或被別人愛的。”

“很遺憾，當我正漸漸懂得的時候，它卻那么突然地離開了我。”

也許真的是這樣，可是，總覺得好景不長這樣的詞是不該用在他們倆身上的。

雪鴿的死因和一只同樣被人丟棄的，從別處流浪到左鸚白領匯的小白鼠有關。

那時，雪鴿早已學乖，它知道川睦打從心眼里愛著它，很愛很愛。因此，它總是乖乖地等川睦下班，虔誠地聆聽它主人從電梯里走出來的腳步聲，從口袋里掏出鑰匙的叮當聲，一旦門開，他便可以在第一時間看見銜著拖鞋等在玄關上的雪鴿。

川睦的生活因為雪鴿而變得溫暖人心起來。

至于他自己的變化，似乎更加顯而易見。

他變得比以前更開朗更達觀，對未來滿懷冀許，工作也好愛情也罷，尤其只要一想到每天回家就有雪鴿熱情的迎接，內心就會充滿幸福，他覺得這間獨居已久的公寓，是因為雪鴿才真正變成一個家的。

他們就這樣惺惺相惜地生活在一起，無需表達地深愛著，無需誓言地將對方看做生命中僅有的伴侶。

他們本可以這樣生活十幾年，在這期間，或許川睦會結婚生子，會有多兩個人來愛雪鴿，直到它老去。

不幸的事就這么悄然發生了。

川睦怎么也沒想到，雪鴿會像那些不幸猝死在街頭的流浪狗一樣瞬間沒有了呼吸，甚至連一下強有力的掙扎也沒有。

那是個天氣好極的星期天，川睦哪兒也沒去，他帶上些吃的，拿了一本未看完的小說，打算陪著雪鴿到社區的后花園轉轉，舒服愜意地消磨一個下午。

川睦依舊選擇了一張和鴿子廣場很接近的長板凳坐下，然后，他就把雪鴿的繩子松開，讓它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撒歡。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地和睦安全，絲毫引不起警戒的心。

雪鴿是在雞冠花圃非常隱秘的角落里發現那塊面包的，雪鴿發現它的時候，一只叫彭彭的小白鼠也正在刺探面包的虛實。它們彼此互望著僵持了一會兒。誰也沒敢輕舉妄動。

彭彭有些耐不住性子，胡須不合時宜地顫動了一下，雪鴿便以為它要行動了，立即一頭下吞掉了那塊放在那里好多天并已出現霉斑的切片面包。彭彭嗖地一聲就沒了身影。雪鴿很得意，身為純種的小獵犬，它剛才眼明手快的那一幕可一點也沒丟獵犬的臉，倒是那只看上去挺聰明的小老鼠，面對眼前的美味，它到底在猶豫什么呢?

“雪鴿!差不多要回去給你洗澡咯!”

主人在叫。

雪鴿三步并兩步地往川睦那邊跑去。

川睦一邊收拾書本和食物，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活蹦亂跳的雪鴿。

就在它快要跳上中央花壇的臺階時，忽然，頭一歪，像突然被人催了眠，咕嚕一下橫躺在臺階上。

左鸚物業管理處所有的人，直到今天，都沒有忘記那個星期天的黃昏。

也是從那天開始，傳開了有關2103號業主是個有著嚴重精神問題的男人的謠言。

那天黃昏，川睦抱著他死去的小狗從寵物店一直鬧到了經理室，他歇斯底里，又哭又嚎，大家都覺得他瘋了，一個堂堂大男人，為了一只食物中毒的狗，何至于如此痛不欲生?

物業的立場很明確，因收到一些住戶投訴說發現一只白鼠到處流竄，便四處安放老鼠藥的公告早在兩周前就張貼出來了，川睦沒有任何道理討伐他們，他沒看見那是他的責任，他應該對雪鴿的死負責，而不應追究在物業的人身上，他們覺得這個男人真可笑，甚至還有點可憐他，即便要報復他們一再警告他養狗的問題也大可不必出丑出到這副田地不是么?

好歹也是個男人。

活該!這只米格魯獵犬已經把他們搞得夠煩的了，物業沒有一個不拿這件事當笑話看。

不過，誰也沒想到，川睦當晚也跟著死了。這使人難免聯想到“殉情”二字，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一個人會為了一條狗殉情。

川睦還是幫雪鴿洗了澡，把它最喜歡的玩具、食物全部整理打包，和它冰冷的尸體放在一起，掩埋在社區的薔薇花下。

接著，夜晚就來了。

沒有雪鴿的空屋子等于什么也沒有，就連他自己，似乎也根本不存在了。

借酒澆愁，只能借酒澆愁。

川睦無法停止哭泣，這令人感覺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哪來那么多的眼淚?醉生夢死之間，眼前頻頻涌現的，是那個叫馮雪鴿的女人和米格魯重疊起來的影子。川睦又變成了這樣孤獨的一個人，孤獨到連唯一的伴侶也沒有了。

死亡就是在這時降臨的，就在他迷醉的、渾渾噩噩的當下。

川睦沒有要和雪鴿一同殉情，他沒有這樣的念頭，也來不及有這樣的念頭。

他并不想死，真的，他只是很悲傷，真的悲傷，悲傷之極。

一顆無意間放人口中的花生米，在川睦抽泣的當口，卡在了他的氣管里。

他試圖掙扎，可是，太醉了，幾乎馬上就要昏睡過去，甚至完全體會不到窒息越發嚴重的窘迫，他能夠替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彌留時分還尚清醒的時刻，用虛弱的抽搐的手指，按下陌生同事的陌生的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