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是托爾斯泰為世界奉獻的一部杰出的悲劇,托翁用他的生花妙筆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多么奇妙、可愛和可憐的女人”①,使安娜成為世界文學畫廊中一個光彩照人的不朽形象,同時,作品思想的深蘊性和復雜的多義性也使我們咀英含味,留下深深的思索。
在閱讀的過程中,一個疑問漸漸畫出愈大愈深的問號:安娜·卡列尼娜為什么遲遲不同卡列寧離婚?要知道,這是造成安娜香消玉殞悲劇的主要原因。這一“延宕”行為使安娜始終處于伏倫斯基情婦的地位,造成她心理扭曲的逐步加深,以致悲劇的發生。
首先,離婚在當時并非驚世駭俗之舉,即使在上流社會也時有發生。伏倫斯基追蹤安娜從莫斯科回到彼得堡,在公寓遇到同事的情婦希爾頓男爵夫人,她正準備與丈夫離婚,并想通過起訴要回自己的一份財產。其次,卡列寧在分裂的初期是同意離婚的,只是后來在李迪雅夫人的影響下,在自己所受痛苦的報復心理中,才故意刁難安娜的,若安娜當初不遲疑猶豫,是能夠離婚的。也就是說,安娜內心根本不想離婚,只是在失寵于伏倫斯基的危機日漸加重的情況下,才決定離婚,但此時的卡列寧已今非昔比,不再愿用自己的痛苦成全別人的幸福。
另一個疑問:安娜為什么不愛自己的女兒安妮——這個與伏倫斯基愛的結晶的寧馨兒,要知道,安娜并不缺乏母愛,安娜對兒子謝遼查的愛是文中的精彩之處,是塑造這個形象的傳神之筆。而反常的是安娜對女兒的態度,安娜難得到安妮的房間來,以至于想給孩子找一件玩具都找不著,連安妮長出兩顆新牙她也不知道。這種行為使安娜這個人物前后反差很大,前面的安娜洋溢著母愛的光輝,不僅深受兒子的愛戴,而且連見面不多的侄子、侄女也對她倍加依戀,令嫂子陶麗感動的是,安娜不僅記得孩子們的名字,而且記得他們的出生年月、性格以及害過什么病。而后面的安娜對親生女兒并不關心,她給女兒請的保姆也不稱職,這種對女兒的冷漠甚至引起了伏倫斯基的不滿。
這種種疑問的解釋在于一個夢的解讀:
有一個夢幾乎夜夜都來糾纏她。她夢見兩個人都是她的丈夫,兩個人都愛她愛得瘋瘋癲癲。卡列寧哭著吻著她的手說:“我現在多么幸福哇!”伏倫斯基也在旁邊,他也是她的丈夫。她感到奇怪,以前她會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如今她卻笑著對他們說,這樣簡單多了,現在他們兩人都感到滿足和幸福。但是這種夢好像惡魔一樣折磨她,把她嚇醒過來。②
弗洛伊德認為,人格有三個層次——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儲存本能(主要是性本能——力比多)的地方,它履行生命之中的快樂原則,在本能的驅使下為所欲為。自我具備協調本能要求與社會現實要求的能力,它依據現實原則去調節、壓制本能,以避免不愉快和遭受痛苦。超我是通過父母、社會等權威建立起來的良心、道德律令和自我理想,它們阻止本能的釋放,中止快樂原則,而把本能的能量全部投射到對至善至美的理想的發泄上。在安娜身上明顯存在兩層人格——本我聽憑感情和身體的驅動,期待與深愛著的伏倫斯基結合;超我處于社會的規范、道德的約束、宗教的訓誡的重壓之下,認為自己應守婦道,做謝遼查的良母,做卡列寧的賢妻,因為“他畢竟是個好人,正直,善良,事業上有成就”。
安娜一直處于本我和超我雙重人格的撕扯中,本我在伏倫斯基落馬時驚叫痛哭,在回家的車上向丈夫坦白對伏倫斯基的愛情,承認“我實在是被嚇壞了,我克制不住自己。我聽著您說話,心里卻在想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看見您就受不了,我怕您,我恨您……”超我在第二天早晨一醒,首先想到對丈夫說的那些話,“她覺得那些話實在可怕,如今簡直無法理解,她怎么能說出這樣荒唐粗鄙的話來,也無法想象這會有什么后果。”超我對本我行為發出質疑:“難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嗎?”而本我又緊接著肯定內心的感受:“我才不管他,我也不想他。根本就沒有他這個人。”
這種本我與超我之間強烈的沖突連安娜本人也強烈地感覺到,在分娩病危的精神混亂中,她對卡列寧訴說,另一個女人附在她身上,這個女人愛伏倫斯基,并因此恨卡列寧,她對卡列寧說:“那個女人不是我。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才完完全全是我。”超我“用一只火熱的手抓住他③的手”,而本我又用“另一只手把他推開”。可見安娜的情智斗爭何等激烈。
超我的力量在安娜內心是巨大的,它使安娜譴責自己的婚外戀情,繼而否認這個因“罪孽”而生的女兒,她似乎不喜歡看到女兒,因為在安娜內心深處,這個可愛的天真的小娃娃并不是愛的結晶,相反,她是她的“罪證”,是海斯特胸前那個鮮紅的“A”字。另外,對兒子的愧疚也使安娜不能去愛安妮,無意中,安妮占據了謝遼查的位置,這使安娜把對兒子的愛轉化為對女兒的“恨”,雖然對安妮愛的缺失并不能彌補對謝遼查的愛的缺失,但安娜寧愿用這種方法來補償對兒子的愧疚。
由此觀之,安娜悲劇是本我與超我嚴重分裂的后果。安娜并不是一個自覺的斗爭者,所以才不去主動和卡列寧離婚,并把身陷尷尬之境視作對自己的懲罰,來補償對卡列寧和家庭的負疚心理。她不是一個有意識要沖決社會規范的人,因為她想到的解決辦法是“死”——因分娩而死亡,這樣,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她之不能愛卻愛伏倫斯基,和她之不應恨卻恨卡列寧,她思想中所有的悖謬與矛盾,她給卡列寧和伏倫斯基帶來的一切麻煩與仕途的障礙,都將隨著她的死而得到解決④。那個預示分娩死亡的奇怪的夢實際上是安娜潛意識的顯現。確如安娜所言,除了死亡,別的方法,無論是與伏倫斯基在國外旅行,還是在鄉下隱居,都沒有能使安娜獲得解脫。
安娜一方面認為自己的愛是高尚的,另一方面又認為自己的婚外情是可恥的。她既接受西方文化中個人主義的價值觀,又被俄羅斯群體主義行為規范所束縛。她貌似勇敢地從貴族圈子里抽身而去,卻又不具備徹底割裂上流社會的底氣。貴族社會的生活圈子十分狹窄,無論是安娜,還是伏倫斯基,都沒有一個新環境可以讓他們重新開始。普通人發生婚變后可以遷居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新生活。而可供貴族選擇生存的環境太小了,到哪兒都能碰到熟人,同時貴族由于已經適應了舒適的生活、高雅的社交活動,又不會選擇并安心普通的生活。安娜被她所在的階級放逐,又無法進入其他的生存環境。與此同時,上流社會對伏倫斯基的寬容與對安娜的苛刻加重了兩人的隔閡和安娜的心理壓力。
安娜·卡列尼娜缺乏真正的自覺的女性意識,這還可以從其他地方得到佐證。盡管托爾斯泰把安娜的美和氣質描寫得無與倫比,使她成為世界文學史上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舞會上,在面紗、花邊、假發、絲帶的海洋中,安娜清新自然的裝束如出水的芙蓉。但骨子里,安娜如其他貴婦一樣依賴這種美和由之帶來的魅力,安娜對列文的征服與上流社會的貴婦的行為和心理動機一樣,只不過安娜對美的駕馭更為嫻熟精到罷了。尤其成為伏倫斯基的情婦后,這種自然清新的美逐漸刻意雕琢起來,她一天要換好幾身衣服,并把美貌與魅力當作一種工具,“盡管她相信他對她開始冷淡了,她還是毫無辦法,說什么也不能改變同他的關系。她還是像從前那樣,只能用愛情和姿色來籠絡他。也像從前那樣,她白天用工作、夜里用嗎啡來擺脫那種可能失寵的憂慮。”“她想到他不愛自己了,覺得自己近乎絕望,因此特別焦急不安。她打鈴喚侍女,然后走到盥洗室。她梳妝的時候比平時更加著意打扮,仿佛只要她穿上最合適的衣服,梳了最適宜的發式,他就會重新愛她。”常言:“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而安娜不等到“色衰”就已“愛弛”。“她的言語和動作帶有一種神經質的靈敏和嫵媚,這在他們親近的初期曾經使他神魂顛倒,現在卻使他惶惑恐懼。”“他看見她相貌和總是剪裁得很合身的服裝的美。可是這會兒正是她的魅力和雅致使他惱火。”“現在他欣賞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樣。現在她對他的感情沒有絲毫神秘的成分,因此雖然她的美比以前更使他傾倒,卻使他感到不愉快。”
眾所周知,男才(才是財的基礎與變形)女貌是傳統男性中心社會的模式,在這種模式中,女人的容貌是自身價值的一種體現,是作為獲得男性在物質、精神給予同時的一種必然付出與回報。縱觀全書,安娜對與男性(先是卡列寧,后是伏倫斯基)的物質依附與精神依附是一以貫之的,即使在她與卡列寧鬧婚變的時期,她也還是靠著卡列寧的生活費生活的。她從沒有對這種物質依賴感到一絲不快,而同時她對于容貌的過分重視證實了其內心深處對這一傳統模式的充分認同。她始終沒有像簡·愛那樣,做一個人格完整的、自食其力的獨立的人。這才是安娜悲劇的深層原因。
作者簡介:謝磊,北京大學世界文學碩士,鄭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副教授。
①列文語,見《安娜·卡列尼娜》,[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615頁。
②《安娜·卡列尼娜》,[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35-136頁。以下引文凡不出現注釋的,均引自該書。
③和下文中的“他”均指卡列寧——注者。
④參見《安娜·卡列尼娜》,[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319-3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