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厭惡》是薩特的第一部哲理小說,它通過主人公洛根丁對“存在”的失望、絕望、希望的體驗來描繪“存在”的荒謬以及人行動的必要,從而使作家的存在主義思想得到初步揭示。本文試圖通過洛根丁對“存在”的體驗過程的剖析,探討作品所表現的存在主義哲學觀:存在、荒謬性、自由選擇。
關鍵詞:存在 厭惡 荒誕 失望 絕望 自由選擇
“如果想了解一個人在探索存在的概念時會陷入什么痛苦和不幸的深淵中,那么你就必須讀一讀《厭惡》……”①按照評論家的指引,我們跟隨主人公洛根丁去體驗對自我、對世界的失望、絕望和希望,并在失望、絕望、希望中探索“存在”及“存在”的荒謬,探索薩特對其存在主義哲學觀的形象化闡釋。
從“厭惡”到“失望”
《厭惡》這部小說以一篇沒有日期的日記開頭。作者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我”——洛根丁對生活的感覺。作品中,“我”在自我譴責、自我發現中苦苦思索著人生的意義。日記開頭,“我”就覺得有種變化,但不明白變化的原因。“某件事在我身上發生了,我現在不能對它懷疑了。”②實際上,這種變化來自洛根丁對周圍事物的感受與意識——厭惡。他感覺“這種變化是一種抽象的變化,并不體現在任何具體東西上”,但無處不在地跟隨著他。他意識到,他原有的熱情、希冀以及對周圍事物的熱愛,都已不再美好,他“害怕和它們接觸,仿佛它們是有生命似的”。無論是在家里,在街上,在圖書館和咖啡館,“厭惡”的感覺時刻煩擾著他。在他眼里,樹葉是腐爛的,廢紙是骯臟的,蒼蠅總在騷動前爪,酒杯是油膩膩的,樹根是怪誕的……他試圖用記憶,用寫作或與并不喜歡的老板娘廝混來擺脫這種感覺,但無濟于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薩特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借洛根丁之口表達了人對生活的“厭惡”之感。在咖啡館里女招待向洛根丁問話時,他感到“‘厭惡’抓住了我,……”在他看見老板娘的表兄阿道夫,觀察他映在咖啡色墻上的藍襯衫時,他覺得“這襯衣也使人厭惡或者說這就是‘厭惡’”。接著他又解釋到:“‘厭惡’并不在我身上:在那邊墻上,吊帶上,在周圍的任何地方我都感覺到它。”可見,薩特認為,“厭惡”之感是人視、聽、觸覺器官與外界事物相遇的必然結果。在薩特看來,“厭惡”這種感覺就是主觀意識對客觀事物的反映。說到底,厭惡其實是一種覺悟的表現,它將世上污垢、腐臭、卑瑣、猥褻、罪惡的東西放大給人看,并以此揭示這個“存在”著的世界的丑惡。薩特曾宣稱:“我就是洛根丁,我利用他來表現我生命的脈絡。”的確,洛根丁從某種程度上是精神危機時期的薩特。二戰之前法國社會的種種矛盾以及歐洲經濟危機所帶來的惡果,使薩特感到資本主義社會的陰暗。薩特甚至認為,“厭惡”之感是人生的組成部分,誰也無法逃避和擺脫,甚至可以說“厭惡”就是人生本身。而“我”也是通過“自我”身體對外界的感覺而存在的,有了“厭惡”等感覺,才能感覺到外界的事物。這個過程本身就是“自我存在”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表達了薩特對人生的看法,表達了他的苦悶和憂傷。在他看來,“生活中,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只不過是背景變換,有人上場,有人下場,如此而已,日子毫無疑義地積累起來,這是一種永無休止的單調的增加。”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必然使人失望。這種失望之感是洛根丁對經驗世界的懷疑和否定的情感體驗,也就是“厭惡”所致。“厭惡”之感是人的存在處于清醒階段對人生與自然的認識;而這種認識遠非一種生活體驗,而是上升到一種哲學概括了。表現在作品中,是洛根丁的失望與虛無,表現在作家,則是他的虛無主義哲學觀。
從幻想到絕望
對世界的失望,使洛根丁決心投入到工作中去。首先,他來到圖書館整理關于羅爾邦的資料,想以此逃避自在的世界——外部世界的存在。開始,洛根丁對羅爾邦充滿興趣,“比要寫的書更讓我感興趣”。然而,隨著了解的深入,“這個羅爾邦使我煩惱了,他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故弄玄虛”。于是,洛根丁“再也不寫關于羅爾邦的書了”,因為歷史資料和歷史人物證言不能揭示羅爾邦的本真面目,研究歷史沒有任何價值。“我既沒有能力保存我自己的過去,我怎么能夠希望我可以挽救別人的過去呢?”況且,“歷史說的是存在過的事情,而一個存在的東西從來不可能證實另一個存在的東西的存在。”經過了努力戰勝“厭惡”的掙扎之后,他終于無奈地放棄了。然而,他仍在尋覓,他又發現了令人敬意的“自學者”——他發誓要讀完布城圖書館所有藏書。但深入接觸之后,洛根丁發現,他說的話“有些是借用別人的,有些是引用別人的”。洛根丁厭惡他的虛偽,于是,他們之間的聯系割斷了。幻想又一次破滅。最后的希望是與安妮的見面。然而,見面后發現,安妮也變了,昔日的情分不能再現,唯一的出路是分道揚鑣。直至此時,“我才真正清醒,我的過去已死亡。羅爾邦死了,安妮的到來只是奪走了我的希望。”“我再沒有任何理由活著,所有我嘗試過的理由都失去了,我能在想象什么別的,我還年輕,我還有足夠的勇氣重新開始。但是,應該重新開始什么呢?”
經歷一次次希望的破滅之后,洛根丁絕望了。他觀察、思考得越多,越感到“厭惡”。因為,“我”是外在與內在相遇的場所,“我”是真誠的,世界是虛偽的。“我”與世界是對立的。而這種對立則是極度的“厭惡”直至“荒誕”。“‘厭惡’即是正視不存在,即是對荒誕的感知,以及隨著這種感知而來的極度痛苦。”③洛根丁終于找到了一個詞來概括他全部的生活——荒誕。
“荒誕”是存在主義的基本概念,它“表現為一種割裂,即人們對統一的渴望與心智同自然不可克服的二元性分裂,人們對永恒的追求同他們生存的有限性之間的分裂,以及構成人本質的關切同人們徒勞無益的努力之間的分裂,等等。機遇、死亡、生活和真理的不可歸并的多元性,現在的不可知性,這些都是荒誕之極端的”④。《厭惡》所描述的就是這種荒誕。人一旦在平庸無奇、習以為常的生活中提出“為什么”的問題,那就是意識到了荒誕。意識到荒誕也就意味著人的清醒。一方面,人看到這無意義的雜亂無章的世界,它是希望的對立面;另一方面,人自身又深含著對幸福和理性的希望。荒誕就產生于這種對人生的呼喚和世界不合理的對抗之中。
既然我們面對的是悲劇的人生,是無情無義的荒誕世界。那么,荒誕是否就必然要引出絕望之路以結束這在世的生活呢?在日記的最后部分,薩特給出了答案。
絕望中迸發的希望
《厭惡》一書是圍繞著“厭惡”這一概念展開,并逐漸說明了“厭惡”的意義。人的“厭惡”感的產生是以人的肉體存在為前提條件的,如果只有意識,人是不會產生“厭惡”感的。而“我”要認識世界,就必須同時認識“我”“自身”,因為人同外界的聯系是通過人的感覺來實現的,“厭惡”是人通過感覺對于世界的最基本、最起碼的認識。到日記的最后部分,洛根丁認識到“厭惡”的無法擺脫,于是,他開始和“厭惡”作斗爭,他帶著擺脫孤獨、擺脫厭惡的渴望,踏上了“自由選擇”的艱難之路。“也許有一天,當我想到這一天,這一陰暗時刻……我會感到心跳得更快,我會說:‘從這一天,這一刻起,一切都又開始了。’”從這里,我們感覺到了洛根丁的希望所在,感覺到了薩特關于“自由”的觀念。
小說中多次提到《在這些日子里》這首歌。而洛根丁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獲得暫時的解脫,因為這首歌是世界上唯一令他不會感到厭惡的東西。這就告訴讀者,美好的事物是有的,人并非絕望的存在,人是能超越存在的。這也是薩特藝術救世觀點的形象化表述。在現代機械繁榮和技術統治的背后,上帝已隱去,而把荒誕留給了世界,物質的繁榮掩蓋不了殘酷的現實。薩特在否定上帝的同時,把人的希望寄托在想象的世界中,寄托在精神自由之中。于是,洛根丁意識到:現實已無法改變,要擺脫現實,只有靠脫離現實的“意識”。書中寫道:“夜幕降臨的春天旅館二層樓上有兩只窗戶亮起來了。新火車的建筑工地發出強烈的潮濕的木料氣味:明天,布城一定會下雨。”這段描述告訴讀者,布城不會變,而洛根丁要行動了!他要離開這里開始新的生活。
前文已提到,洛根丁實際是作家的代言人。他在對“存在”的失望、幻想、絕望的體驗之后,并不甘命運的擺布,不甘被“厭惡”所屈服,而是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擺脫丑惡現實、不顧一切尋求生路的欲望。這就是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闡釋的“自由選擇”。薩特認為,“存在”自己是不能超越存在的,只有虛無(主觀意識)才能超越存在。人憑借天賦的想象力,可以自外于事物,自我外化,自我超越,使自己從周圍現實的困擾中擺脫出來,達到“自由”的目的。換一種說法,意識是一種虛無化的活動,在這種意識活動中,人使對象世界虛無化,同時使自身虛無化。人的這種虛無化的能力意味著人超越了當下的既定存在,擺脫了實在世界里因果關系的束縛,意味著一種欲望,一種希望,一種可能性。洛根丁就是以這種方式擺脫現實的,他在對丑惡的現實絕望之后進行了自由選擇,這就是對荒誕世界的反抗,這就是人生的希望和意義。正如蒙太涅所說:“每個人的處境佳否,全在他自己的思想,快樂的是那自己覺得快樂的人,而不是別人認為他快樂的人,只有信念能使人快樂真實。”⑤薩特與蒙太涅在企圖用自己的心境去改變客觀世界的這一唯心主義觀點上是一致的。
薩特以其哲學家的冥想和文學家的憂郁寫了《厭惡》。小說在一九三八年出版時,讀者反映淡薄。而在十八年后的一九五六年再版時,卻引起了廣泛關注。這主要源于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盛行。存在主義哲學反映了小資產階級厭倦生活又充滿幻想的心理,而又迎合了二戰后法國普遍存在的悲觀、彷徨的情緒。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存在主義哲學在法國達到鼎盛時期。自然,作為薩特存在主義哲學觀形象化表述的《厭惡》也隨之成為一本暢銷書。它給現代人的最大啟示是:絕望原本虛妄,人類的希望從絕望深處迸發!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強月霞,唐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近現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名人資料匯編》,商務印書館,1965年,第2082頁。
②亞丁、鄭永慧等譯:《薩特小說集》(下),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本文中沒有注釋號的其他引文,均出自該書。
③張懷久:《追尋心靈的秘密》,學林出版社,2002年,第192-193頁。
④《薩特〈厭惡〉及其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第32頁。
⑤杜小真:《遙遠的目光》,三聯書店,2003年,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