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為茅盾文學獎的少數民族文學獲獎作品,《穆斯林的葬禮》和《塵埃落定》受到作者生活印記、所屬民族、寫作背景的影響,呈現出兩種不同的創作樣態,從而為少數民族歷史的敘寫提供了兩種不同的文學景觀。
關鍵詞:《穆斯林的葬禮》 《塵埃落定》 少數民族歷史 文學景觀
在榮膺茅盾文學獎的二十二部長篇佳作中,《穆斯林的葬禮》和《塵埃落定》得到了讀者和評論家們較為廣泛的認同與關注。同為少數民族身份的作家,霍達和阿來都選擇了以作品來藝術化地呈現自己民族過往的歷史,展現自己民族濃郁的異域風情。這一點便使兩者具備了一定程度的可比性,給我們提供了思考的基礎和起點。因為在對兩者的細微觀照之下,我們發現了對自己民族歷史進行敘寫的兩種不同的文學景觀。
特殊人生印記影響形成的不同的創作方法
如果按照傳統文論進行梳理,一部作品的內容和風格受制于作家的認識和習慣,同樣也受制于他的經驗和積累。作為少數民族作家的霍達和阿來當然也不例外,反映本民族歷史時他們的人生印記左右了他們選取不同的方式去表現。
霍達這個女性作家,在寫作上可以稱得上是多面手,劇本、小說、報告文學……跟隨秦史學家馬非百先生研究歷史的經歷,使她具有了自己特有的史學觀,使她逐漸學會了用歷史的眼睛審視現實。她的創作,無論是歷史劇《公子扶蘇》《江州司馬》《秦皇父子》,還是小說《年輪》《紅塵》《魂歸何處》,都相應地具有了深沉的歷史感和現代的震撼力,體現了作者深厚的功力和獨特的思辨力。這些生活印記和創作實踐使霍達在寫作《穆斯林的葬禮》時自然而然地選擇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通過講述“一個穆斯林家庭從一九一九到一九七九這六十年間的變遷興衰,三代人的命運沉浮,兩個發生在不同時代卻又交錯扭結的愛情悲劇”來展現自己民族的歷史,回顧穆斯林漫長而又艱難的足跡。盡管作者以“月”“玉”兩條線來貫穿統領整個情節,雙向而立體的拓展擴充了作品的容量、增強了對比的效應,但對于每一個板塊而言,無論是人物的勾勒還是細節的狀繪,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是互通而不言自明的。
文壇上的阿來最初是以詩人的面目出現的,《梭磨河》便是其詩的結集。詩歌創作的思維為之后創作小說的阿來帶來了潛在的影響,空靈的文字、大膽的想象、含蓄的意象、整體的象征……詩化形態的阿來小說以鮮明的個性卓然獨立,《塵埃落定》作為他的代表,體現了獨有的既重視寫實又擺脫寫實的創作形態。 作品敘寫了康巴藏族土司制度走向消亡的過程。在多次的采訪中,阿來都強調文本中的服飾、建筑、風俗、典章故事等都是真實的,而進入到故事領域,就是他的虛構了?!绊樦约呵楦辛鲃拥姆较?,在歷史基本的框架之中進行大膽的想象” ,作者創造了一部 “想象中的歷史,一部精神的歷史,而非純粹歷史學意義上的那種歷史”。這是一種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契合,就像阿來自己所說:“在我的小說中,只有不可能的情感,而沒有不可能的事情。”事實證明,這種創作方法是成功的,強烈的隱喻性和表現性、象征性和寓言性使《塵埃落定》贏得了“存在之境與幻想之境合二為一”、“以詩為史”的稱贊與美譽。
特色族別文化參與構建的迥異的美學風格
在創作手法之外,我們在閱讀《穆斯林的葬禮》和《塵埃落定》之時所感受到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審美體驗。這一點不能不歸因于兩者迥異的美學風格?;暨_和阿來分屬于回族和藏族,兩個民族特有的族別文化,兩個民族深層的宗教信仰——伊斯蘭教和藏傳佛教在無意識中參與了作品審美特色的營造。意境、情節、人物,一切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無法言傳而又揮之不去的底色。
幾乎是所有閱讀者的一致感受:《穆斯林的葬禮》把純潔、凄美與哀婉發揮到了極致。人生悲劇、愛情悲劇、命運悲劇,眾多悲劇的匯合讓我們的心靈隨著人物命運的沉浮得到凈化與升華。走進作品的深處,回族伊斯蘭文化對作品風格的構建作用會愈發凸顯。從世界范圍內講,“與基督教文化形成、發展在世界文明進化最早、最快的西方世界,佛教文化產生、成型于東方的平和之邦、安適之境相比,伊斯蘭文化自始至終面臨的是酷烈的自然環境、艱難的生存條件和苛嚴的人文境況。”所有這些境遇鑄造了回族穆斯林的堅忍與敬畏,使他們學會直視生命中的磨礪及前行中的孤獨,憑借一種宗教性的生命自律行為去追覓信仰與理想,在世代的品悟“苦難”、拒斥“悲憫”中堅守生存。《穆斯林的葬禮》之人物畫廊里便浸染著這種氣息。朝圣老人吐羅耶定身無分文憑著心中神圣的不可動搖的信仰朝著圣地麥加前行,堅韌不拔而又義無反顧。玉人梁亦清仰仗自己的手藝艱難地、小心翼翼地生活,本分而又清貧儉樸。玉王韓子奇三年忍辱負重甘居人下,為完成寶船、重振“奇珍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內斂、堅持、追求精神世界的豐盈與平和,是這些人物的相同品格,也可以說是回民所共有的人格風范,盡管他們可能由于種種原因成為悲劇的主角,但這是純潔而高尚的。正如作者霍達在評價這些人物時所言“我覺得人生在世應該做那樣的人,即使一生中全是悲劇,悲劇,也是幸運的,因為他畢竟完成了并非人人都能完成的對自己的心靈的冶煉過程,他畢竟經歷了并非人人都能經歷的高潔、純凈的意境?!备邼崱⒓儍簦@是經常被人們忽略的穆斯林世界所擁有的揚厲剛強之外的另一面,是“清真”這一伊斯蘭教在中國的譯稱所蘊含的意義?!氨厩鍎t凈,本真則正,清凈則無垢無污,真正則不偏不倚”“純潔無雜謂之清,真誠不二謂之真”,穆斯林世界看重的是在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里追求“清”“潔”,以一種至清至純至潔至真的狀態應對人生?;暨_的《穆斯林的葬禮》讓我們在詩意的感傷氛圍中充分領略感知了穆斯林世界的淡然柔美。葬禮,這一本身帶有悲劇性意味的事件、這一集中體現一個民族世界觀的環節在這里被聚焦,玉人梁亦清在簡潔的葬禮中永遠告別了親人,穆斯林所提倡的速葬、薄葬在其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現。這是因為一心歸主、一生儉樸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來粉飾自己。而新月的葬禮更是牽動人心,每個細部都代表著穆斯林對人生的感悟、對命運的理解、對未來的憧憬,“大凈”、“小凈”是讓亡人能夠在神圣的洗禮中洗去罪過,隱惡揚善,以清潔之身歸于真主?!霸嚳印狈e聚了親人對亡人最后的關愛與留戀。“臥單”“批拉罕”等是一個穆斯林告別人世前的全部行裝,生前所不舍的一切都必須丟下,兩手空空地啟程。葬禮中不需鞠躬、叩頭與音樂,只需站立與祈禱,讓全體穆斯林在靜默中感知真主,向真主發出吁請。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傾其所能化解一切怨恨或遺憾,讓死去的人安然坦然離去,讓活著的人歸于平和與感念。穆斯林用最真摯簡樸的方式表達了對于“人”的終極關懷。新月,這一從來都是人生悲歡離合和高潔人格的代表,在這里成為貫穿文本始終的主題意象,因為“月”在穆斯林世界是神性的象征,是幸福美好的象征,盡管“月冷”“月清”“月晦”“月落”,盡管“虛虛的、淡淡的、朦朦朧朧、若有若無”,她籠罩著穆斯林,籠罩著回民族。伊斯蘭教、回文化的影響在作品中已潛隱得無處尋覓、無可辨析。
迥異于《穆斯林的葬禮》的凄美,《塵埃落定》呈現的是一種浪漫、神秘與從容。這或許就是藏民族的歷史品性。我們在這里不但看到了獨特的時空、獨特的群體以及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更看到了藏民族特有文化所鍛造出的特有的思維、表達方式及審美風格。作家馬麗華曾經指出:“比較起其他民族來,藏族人更多具備了形象思維和夢幻意識。他們的不講推理的直覺主義哲學、富有神秘主義色彩的心靈感應,有如藝術家的浪漫與形象性的思維方式,更甚于漢族?;孟肱c夢是藏民族真實生活中一個不能缺少的組成部分?!辈貍鞣鸾虒Σ刈迨来挠绊懯鼓欠N神秘性、悟性與先驗性如同冥冥先祖穿越悠久歲月的召喚籠罩著每一個人,給予每個人以精神上的因襲。這就是藏文化區別于他者的宗教性與夢幻性。阿來在《塵埃落定》中成功塑造的“傻子”形象,其感覺、思想與認識能夠無礙地穿行于歷史世界與現實世界、真實世界與幻想世界之間,在正常與非正常、理性與非理性之間游移。他的語言,“愛就是骨頭里滿是泡泡”、“我心很深的地方,厲害地動了一下”,都是以最簡易的方式傳達著最微妙的直覺與靈感。這種神奇與不可言傳對于藏民族而言有著內在的真實的合理性。驚異于文本獨特的氣質之外,還有大量的論者驚異于阿來作為一名用漢語寫作的藏族青年作家所顯示出的敘述的從容。喧囂、絢麗、紛擾,最后都歸于靜謐,這是作家對歷史、人生與世界的體察?;蛟S正是有了這種體驗才能有筆下從容的人物、從容的講述。作品中,無論是“傻子”二少爺,還是書記官翁波意西,“都是性格單純,靈異而從容的生命個體,這些人物的魅力不在于性格的復雜多變,而在于其沉思的心靈和生命的悟性與靈魂的自由”。我們不能否認的是,阿來的從容多多少少來源于整個藏民族生存的從容,藏傳佛教的生命輪回、因果業報等信念在無形中促成了藏族人達觀的人生態度以及對生命解脫與精神自由的追求。這使藏民族對物質世界的渴求遠遠不及對精神世界豐盈充實的崇尚與向往?!皦m埃落定”,極富詩意的名字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藏族人對自己民族歷史、甚至整個人類史的認知態度。
特定時代背景滲透產生的有別的價值追求
作品受到作家人生印記和族別文化的影響,也同樣難以逃脫時代留下的輻射效應?!赌滤沽值脑岫Y》和《塵埃落定》產生于不同的年代,這使作家在寫作之時會擁有不同的價值追求和創作理想。這種差異也就相應地牽引出文本在反映民族歷史的側重點上的相異,從而為不同的文學景觀的塑造增添重要的一筆。
《穆斯林的葬禮》完成于一九八七年。在這個季節的中國新時期文學,已經走過傷痕、反思、改革、尋根的歷程,而先鋒和新寫實文學也正在醞釀。無論是何種形態的文學,無論是何種思潮,它們共同的目標都是促使文學回歸到正常的軌道,回歸到本真狀態。但不可更改的一點是文學依然歸屬于審美意識形態的范疇,新時期的作家作為中國的知識文人,此時此刻在內心深處依然堅信文學可以沖擊和改變現實的神話,有著中華傳統源遠流長的文化英雄的情愫?;暨_在《我為什么寫作》中談到:“如果說我當年的戲劇是為自己的愛而寫,為歷史而寫,那么,今天的小說和報告文學則是為人民而寫,為現實和未來而寫了。祖國和民族的命運也就是我的命運,這其實是中國當代大多數知識分子和文學家、藝術家的共識。”于是,《穆斯林的葬禮》在回顧自己民族歷史時,重點展示的是回回民族在伊斯蘭文化與華夏文化的撞擊與融合中所體驗的尷尬、矛盾與困惑。作者在文本中毫不回避地寫出了少數民族的信仰、教規在古板、單一、偏執的情況下造成的悲劇。梁君璧作為傳統的穆斯林,遵從萬能的真主的旨意、恪守伊斯蘭教規教義是她的做人理念和行為根據。這使她毅然決然地阻斷了楚雁潮和韓新月的戀情,熄滅了新月留在人世的最后一點希望。此外,霍達還寫出了民族意識和觀念給人物心理性格的健全發展造成的強大的制約因素。韓子奇并非回民,但他從朝圣老人吐羅耶定和師傅梁亦清那里吸納了伊斯蘭文化。在事業上,他臥薪嘗膽、重振“奇珍齋”,獲“玉王”稱號;他遠走他國、學英文、辦玉展、弘揚民族文化,對自己始終是一種超越。而在婚姻、家庭上,精神和思想上的種種負擔讓他選擇了舍棄冰玉、與無愛的梁君璧生活,負罪感與愧疚感時時縈繞著他,使他只能在惆悵與寂寥中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玉石與女兒打發余生。高深在評價《穆斯林的葬禮》時,認為它最難得的貢獻在于“以超越民族、超越歷史的氣度和膽識去‘審父’、‘審母’、‘審祖’,敢于在祖墳前作冷靜深邃的自審,著眼于民族的未來”。作者霍達力求以本民族歷史、以作品喚起讀者對人生、對民族命運和前途的思考。因此,《穆斯林的葬禮》不僅將回民族置于中華民族這個參照系中,寫了回民族的歷史和現狀,還將中華民族置于世界各民族這個人類圈中,力圖勾勒出所有民族在尋求民族性與世界性、民族性與現代性契合的過程中所必經的共性意義上的矛盾與尷尬,展示在戰爭與文明、傳統與現代決斗中人性的復雜和人生的困惑,啟迪人們領悟到“重塑民族魂”應當是包括回民族在內的整個中華民族所共同面臨的歷史抉擇。這使作品具有了更廣泛的普遍意義,也完美體現了作家的創作理念與追求。
創作于一九九四年的《塵埃落定》在一九九八年得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認可,于是一發而不可收。這一時段,“多元”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的關鍵詞,盡管人們對“元”的質地和內涵還沒有統一而明確的認識,但文學的確在自由中逐步走向紛繁與多彩。作家在經歷了對西方思潮的逐一試驗后,開始在新的語境中探求與外界、與外國文學的平等對話與交流。阿來作為一名少數民族身份的作家,并不輕易茍同“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一說法,在他看來,“異族人過的并不是另類人生。歡樂與悲傷,幸福與痛苦,獲得與失落,從感情承載的重荷來看,生活在此處與別處,此時與彼時,實在沒有太大的區別?!币虼?,他在反映本民族歷史時,只是借用特別的題材、特別的視角來表現普遍的歷史感和普遍的人性指向。這一點或許也是為什么《塵埃落定》能夠光彩照人、脫穎而出的一個秘密所在。我們在其中看到了關于人性、權力、現代性等普適性命題的寓言呈現。滾滾的歷史的車輪始終依據自己的意愿前行,曾經輝煌的藏族土司制度在日益的衰敗與沒落中退出歷史舞臺。宇宙在無休無止地歌唱,往復循環而又蒼涼凄楚。歷史進程給予任何一個階段的命運都是最終被更高一級的現代性所取代,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權力在其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從土司之間的麥子之戰、罌粟之戰,從麥其土司、大少爺旦真貢布爭奪權力的處心積慮,從土司官寨不同等級人的遭際,我們又一次領略了權力對社會轉型的作用、對人性的異化及對生命的制約。好在遠遠渺小于宇宙的人類也賦予了歷史生機,使它充盈豐滿而多情。在阿來的引領下,我們結識了一個個鮮活的個體,感受了他們的生與死、愛與恨,他們是藏族的一員,但更是作為獨立的“人”而存在。管家、桑吉卓瑪、小爾依和索郎澤郎所具有的忠貞與誠實讓我們驚嘆,書記官翁波意西追求信仰與真理的勇氣與執著讓我們敬畏,甚至被權力異化的土司貴族也讓我們感動,因為我們看到了他們心中未曾完全泯滅的關愛與親情,看到了他們面對死亡時的無畏無懼與坦然自若。這一切或許都是阿來強調的“歸屬感、光榮感、幸福感”使然。《塵埃落定》對這些人類存在和文學范疇中永恒命題的涉及,使其超越了微觀的具象達到了整體的抽象與蘊藉,從而具有了穿透時間與空間、國家與民族、歷史與現實的神奇力量,從而成功實現了作者的創作理想與初衷。
霍達和阿來在不同的生活閱歷、文化結構和創作追求之下完成了各自的得意之作。史詩般的《穆斯林的葬禮》透過對自己民族心靈歷史的凄美回憶思考著整個中華民族的出路與未來;詩史般的《塵埃落定》則通過對本民族歷史亦真亦幻、神秘從容的展示探究著整個人類的生存境遇。兩部優秀之作演繹昭示著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萬千姿態。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呂豪爽(1979- ),河南駐馬店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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