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小說史上,《石頭記》第一次深切地關懷眷顧女性世界,它是女子的一曲贊歌,同時也是對于她們的哀悼與懷戀。本文試從文本出發(fā),旨在取其同而析之,存其異而論之,將紅樓女兒加以人文賞鑒,并借此管窺作者的褒貶揚抑、親疏取舍。
關鍵詞:《石頭記》 紅樓女兒 人物
一、可卿與妙玉
可卿和妙玉,是紅樓女兒中奇異的兩位,作者對于她們的刻畫,只有點點數(shù)筆,卻筆筆都是濃妝重彩。雖然二人并不是貫穿全書的人物,可其重要特殊的地位,卻是不容忽視的,作者將她們放在金陵十二釵正冊里,也足以證明這一點。
秦可卿,從第五回出場至十三回便夭逝了,短短幾回文字,她的神貌已浮出水面,大略可見。在賈母眼中,她是個“極妥當?shù)模松醚U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在其婆婆尤氏口中,也是個“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難得的媳婦。她死后,“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至于她與鳳姐的關系,更非同一般,一部書中,鳳姐凌厲高蹈,總是玩弄算計他人于股掌之上,唯有對可卿不同:轉贈的兩支宮花,足見鳳姐對可卿的偏愛;可卿病中,鳳姐眼圈兒紅了又紅,強忍悲痛,款款解勸;可卿臨終托夢,二人的情深意切,娓娓動人。
作者運用虛實交映的手法,將秦氏富麗迷醉的臥室同太虛幻境攪在一起,將眼前的秦氏與寶玉夢中的可卿合二為一,夢寐恍忽間,秦可卿的風流情韻難以掩蓋。她的身上仿佛罩著一層薄紗,讓人看不真切,卻可以窺見其嫵媚的輪廓,感受其沖溢的香氣。如此人物,因為原著的改動,更加深了她的神秘色彩,她的死,歷來爭議不休,成為探佚紅學的重要話題。前后文字的沖突矛盾,脂批的明白揭示,都說明了現(xiàn)存的秦可卿并不是一個完整的形象,她已經(jīng)部分地被改頭換面了,遂成為紅樓女兒中最奇特的一個。
妙玉是元妃省親的籌備階段被請進賈府的,系一帶發(fā)修行的小道姑,妙玉乃其法號。她天生孤僻,心性高潔,其紅樓夢曲辭曰:“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妙玉入住大觀園后和其他女兒罕有來往,以至于我們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直至四十一回品茶櫳翠庵,作者才揮墨如土,對其大寫特寫。她的珍奇飲杯和梅花雪水,與俗世沾不上一點兒邊兒;一個茶盅,只因劉姥姥用了一次,便要扔掉,還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賈母領眾人走后,要用清水洗地,還不許送水的人進門來。如此的清潔高雅,過了頭兒,便成了“怪譎孤僻”(同回脂批),實在罕異。大觀園里眾女兒一次次的結社聚會,她從沒有參加過,連承她青眼的黛玉也從沒見她做過詩。她的才華從岫煙口中點出后,直到七十六回,顰兒、云兒長篇聯(lián)詩后,妙玉繼而續(xù)為三十五韻即景聯(lián)句,才華初露,即毫不遜色于他人。然而,這樣一位高潔的世外隱士,總也免不了紅塵的浸染,寶玉乞梅一節(jié)極簡略,卻有著無限意蘊不須道破。至于送給寶玉的生日賀帖兒,更印證了其判詞上“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之語,在隱約閃爍間,人物更加豐盈生動。可卿和妙玉,是紅樓女兒中很少露面的人物,于她們,作者心存微意,下筆謹慎。二者一放一斂,一艷一絕,一近一遠,一個溫存,一個冰冷,各有神致,各秉意韻,皆可立于奇異之場而無愧。
二、湘云與香菱
這是兩個可兒,活潑可愛,天真一派。
湘云沒有父母,在家不得暢快,于是大觀園就成了她的安樂窩,開心地。這里有寵她的賈母,有可以一起淘氣的“愛哥哥”,有寶姐姐、林姐姐,還有熟識的眾丫頭們。來到賈府,云兒可以肆意放縱她的伶牙俐齒,可以不用遮飾她的心直口快。她素慕男兒氣,所以有爽闊的一面,但她沒有寶釵的渾圓,沒有探春的干練,更沒有黛玉的堅定。她像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女孩兒,靈慧卻沒有原則,隨人搖擺;真實卻沒有個性,憨頑幼稚。然而,她的天真爛漫是別人比不上的,凡有她的地方,都會文情飛動,大嚼鹿肉、醉眠花石、捋袖猜拳等等都是她的特寫鏡頭。至于她的才力學識,同樣也噴薄酣暢:兩首海棠詩足以壓軸兒;蘆雪庵,獨俠大戰(zhàn)群雄而不敗;中秋聯(lián)詩,與黛玉旗鼓相當?shù)鹊然睾希阋娫苾旱拿艚萋敾鄄蛔屗恕氣O說過:“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確實,寶琴的天真爛漫處不減湘云,只從爭搶聯(lián)句一回即可看出。寶琴年紀雖小,卻很優(yōu)秀,贏得了眾人的喜愛,只可惜作者于這一人物的塑造上有所欠缺,不如湘云形象生動豐滿,茲只略述而已,下面談談香菱。
這是個“有命無運”的女孩兒,家破人散后被拐賣到薛家,如果說湘云和香菱同屬可人,則前者更可愛,后者更可憐。遇上薛蟠就已不幸,偏偏又碰上千古悍婦夏金桂,“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實可哀哉。香菱天生一副好模樣兒,有“蓉大奶奶的品格”,連鳳姐賈璉都贊“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黛玉也夸過她“極聰明伶俐”,就可以想見其為人了。作者經(jīng)常用“笑嘻嘻”來形容她,也用過“呆”、“傻”的字眼兒,但這正描畫出了香菱的嬌憨之態(tài)。“學詩”與“解情”兩節(jié),雅潔可觀處,美不勝收。她知足而樂,心性純凈,恰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可是,她太善良天真了,心中毫無城府,一旦環(huán)境變得惡劣,便會生命不保,令人惋惜、嘆息。
另外,還有一個人也應該列入可兒一類,她只是一個卑微的丫頭,沒有聰慧的才思,沒有伶俐的口齒。在賈府,她沒有鴛鴦的權令,沒有平兒的高明,沒有襲人的乖覺,也沒有晴雯的氣性。司棋鬧過廚房,侍書罵過仆人,連鶯兒都嗔過婆子,而她從來沒有仗勢倚強過,從來沒有風頭暴露過。她只是周到地服侍她的姑娘,默默地關心她的小姐,她就是紫鵑,一個可人兒的小姑娘。她周旋于二玉之間,一言一行都顯得很靈動,尤其是情辭試玉一回中,字里行間閃爍著她的伶俐敏捷以及對黛玉衷心的關懷。她像一尾小溪,即之清目,挹之暖心,令人敬之愛之。
不論是湘云還是寶琴,是香菱還是紫鵑,她們的天真可愛,純潔生動,都是紅樓的寶藏,是極其珍貴的人文景觀。
三、鳳姐與平兒
這對不可多得的主仆,加上三小姐探春、大丫頭鴛鴦,共同構成了賈府的內(nèi)務處管理階層,超群的組合,秉持著超強的權威,是大觀園內(nèi)別具一格的風景。
模樣標致,言談爽利,心機深細的鳳姐兒,實稱得起“脂粉隊里的英雄”。在榮府,老祖宗已經(jīng)“退休”,太太無才無能,大奶奶尚德守規(guī),所以管家奶奶的擔子自然落在了鳳姐身上,更何況她又是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婆媳的不和諧在她們身上不存在,一個樂得清閑,一個喜歡兜攬,鳳姐成為家務中心人物,便是順理成章的事。可在賈府做管家奶奶,并非一般人所能為:賈母雖明白要護持鳳姐,但在這樣一位閱歷豐富、才識非凡的老人面前是出不得一點差錯的;中間的太太雖是個擺設,可她迫于上面的老太太及周圍耳目的監(jiān)管,會自以為必要時向鳳姐“傳達精神”,甚至“發(fā)號施令”;另外,鳳姐還要疼顧兄弟姊妹,料理雜人閑事,外達官人太監(jiān),內(nèi)至眾婆群媳,無不需要周旋應付。并且,天性使然,她愿意張羅,不惜得罪別人,即使作惡也無妨。一滿盆水,她還要往里添,參天大樹,她還要再拔高些,結果弄巧成拙,適得其反。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在內(nèi)的一干人和亂七八糟的事,致使鳳姐心力交瘁,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英雄,被才干所誤,聰明所累,終被生活無情地棄為末路哀魂。
沒有鳳姐,《紅樓夢》會黯然失色,有了鳳姐,歡喜時會更加爛漫,而悲辛時則更讓人痛心。作者投注在這一角色上的心血筆墨沒有白費,“萬不及一”的鳳姐成為紅樓女兒中最超強的一個。
“有其主必有其仆”,平兒配鳳姐,堪當其任,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如果說鳳姐將賈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平兒則將鳳姐上下里外收拾得一絲不亂。鳳姐初會秦鐘,平兒度情擇禮;鳳姐放錢取利,平兒說謊遮掩;鳳姐病中,平兒代政;甚至鳳姐撒潑,還要平兒挨打。沒有平兒,鳳姐就不會如此處處到位,事事周全,正如李紈所說,平兒就是鳳姐的一把“總鑰匙”。
可是,主仆二人又有著天壤之別。一個那么強硬,一個那么柔韌;一個辣味十足,一個卻平和入理。平兒不是鳳姐的附屬,而是獨立的一個。她忠心女主子,同時也處處回護男主人;她眷顧貧寒的邢岫煙,同情可憐的尤二姐;至于“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和“判冤決獄平兒行權”,雖是私情好意,卻行得正大堂皇。在探春面前,她乖順而不卑不亢;在襲人、鴛鴦等面前,親和而若即若離;在眾下人面前,嚴明而講情講理。“謹以事上,和以待下”(馮家眚《紅樓夢小品》)的平兒,善良而能干,平凡中透射出不平凡的光芒。
三小姐探春,諢玫瑰花,美而有刺兒,“樸而不俗,直而不作”,是賈府本家小姐中最出色的一個。作者對她欣賞有加,在十二釵曲詞的排序上,她先于二小姐,甚至還在湘云之前。她的才學可以和林薛爭鋒,情思高雅,又有三分鳳姐的英氣,而知書識字,乃鳳姐所不及。做閑暇的小姐,她活得很優(yōu)雅,做管事主子,她面面俱到,可以應付自如,所以,老太太、太太對這個姑娘都是偏愛的。只可惜她有一對齷齪的母親和弟弟,她無比厭惡他們,斥趙姨娘“陰微鄙賤”,趙國基更不入她的眼,根本不認他為母舅。在探春看來,她是主子,她的親娘之屬全是奴才。至于真正的奴才,她打了王善保家的,罵了王住兒媳婦,更是毫不留情。書至后半部,由于各種因素,探春身上少女可愛的一面變得越來越少了。
賈母的、也是賈府的首席大丫頭鴛鴦,雖然事務沒有平兒繁雜,地位卻是獨一無二的。老太太行酒令,鴛鴦是令官兒;老太太摸牌,鴛鴦是眼睛;老太太的家私,卻是鴛鴦借當;有鴛鴦料理,老太太的生活才會有條不紊地過下去。大筆刻畫鴛鴦有兩處,一為誓絕鴛鴦侶,表現(xiàn)了一個丫頭最樸實的尊嚴,最強烈的反抗;二為偶驚鴛鴦散一回,將一個少女的羞怕和對女伴的真情寫得入木三分,生動感人。而在與鳳姐、平兒等人迎合嬉笑時,鴛鴦的活潑機敏、伶俐可愛同樣是掩蓋不住的。
這個超強隊伍中的四位女性,各具特色,各有千秋:鳳姐偏外發(fā),辣氣刺鼻;探春偏自衛(wèi),刁利熏心;平兒內(nèi)秀,柔里帶剛;鴛鴦外慧,圓中有方。將她們放在一起,實在會令須眉低首,自嘆不如的。
四、寶釵與襲人
在大觀園中,人事關系極繁雜,情誼往來極細微,怎樣才能做到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確是門學問。寶釵和襲人這一主一仆,即深諳此道。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小至群體,大至整個社會,都存在著一些有形無形的規(guī)范和標準,寶釵和襲人是向之積極靠攏的人。說她們是“衛(wèi)道士”不免苛刻了點兒,她們只是抱著一種簡單的想法去行事,怎樣過得更好,怎樣更適合周圍環(huán)境,是她們的行為準繩。襲人深知如何軟硬兼施,緊緊抓住寶玉,先占地步;明白必須討太太的好兒,才得穩(wěn)妥。寶釵更是技高一籌,全府上下的人,都陸續(xù)被她的端莊和平“征服”了。她們二人共同的特點是渾厚善良里窩著腦力心機,與幼稚憨直的湘云、單純可愛的香菱比,她們顯得成熟穩(wěn)重、中庸流俗,甚至圓滑世故。在金釧兒跳井、三姐自刎、湘蓮出家后,寶釵對王夫人及薛姨媽的“安慰語”,哪里像個年輕女孩子說的話?襲人密諫太太一節(jié),滿紙曲折頓挫,老氣橫秋,連作者似有所褒揚的“花解語”一段,讀來竟令人不禁作嘔,厭惡至極。寶釵的心計世故更是無所不在,老太太愛聽的戲,愛吃的飯,愛猜的謎,她都要奉承;衣服、人參,物雖小卻解燃眉之急,當然博得王夫人的歡心;甚至趙姨娘母子也受到她的惠澤,真可謂無孔不入。當然這些是無可非議的,寶釵就是個周到的人,可“金蟬脫殼”一節(jié),也未免周到過了頭,以至別人受了池魚之殃。襲人號稱“第一賢人”,她也就處處努力維護這一稱謂,難免有虛偽造作之嫌。回目中也曾以“賢”注釵,其實是太過潔身自愛、明哲保身而已。如此一來,她們沒有了真實感,即便難得的靈光一現(xiàn),也會被蒙上灰塵,黯淡三分的。
大體上講,不論是作者還是寶玉,對寶釵都是不無溢美之詞的。當然,黛玉是其心上第一人,可無論如何,寶釵的位置一點不亞于顰兒,只看紅樓夢曲詞的安排措辭,足見作者對于二人毫無軒輊。襲人的盡心盡力、無微不至,也是難得的,她在怡紅院的地位是晴雯等人無法超越的。可是,支走襲人遣晴雯送帕,卻說明了襲人與寶玉心靈的異質(zhì);拿著生日帖子棄寶釵而去找黛玉,不也是同樣的緣故嗎?“山中高士晶瑩雪”是如此可堪愛慕,但那與寶玉無關;“溫柔和順”、“似桂如蘭”,卻與寶玉無緣,到底枉自好勝爭強,空忙活一場,也是白白。
這是一種生存方式,在這一方面,寶釵和襲人堪稱八面玲瓏的典范,她們與生活環(huán)境是那樣地和諧融洽,即使當周圍滿是荊棘時,也會四處逢生,比別人過得更好,更強。
五、黛玉與晴雯
“尤物”這個詞,早在脂批中使用過,用它來形容黛玉和晴雯再恰當不過了。此外,包括齡官、芳官、尤三姐、金釧兒在內(nèi),都屬于性高而情熾的一類,現(xiàn)將之列在一處進行論述。
金釧兒是王夫人的大丫頭,首次出現(xiàn)于第七回,春云乍現(xiàn),即活潑有態(tài)。正式登場到了三十回,寶玉和她說笑了幾句,也無甚不雅不潔之處,卻遭到了王夫人的打罵,被趕了下去。金釧兒氣憤不平,羞辱難當,投井自盡了,應了那句“金簪掉在井里”的讖語,就這樣死了。一般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寶釵就這樣勸慰過心存不安的王夫人:“豈有這樣大氣的理?雖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當然寶玉并不這么認為,所以有了“撮土焚香”一節(jié)奇妙文字,山斷云連,余波可觀,同時,也是在借寶玉贊美金釧兒姑娘。同樣曇花一現(xiàn)的是尤三姐,自六十三回來賈府,至六十六回歸情天,不長的篇幅,卻將一個風情萬種的尤三姐刻畫得栩栩如生。先看她的一個片段:
這尤三姐松松挽著頭發(fā),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并,無半刻斯文,兩墜子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
如此綽約風流的人物,卻心有所專,而且堅執(zhí)不移,她慧眼識寶玉,芳心屬湘蓮,情性高爽熾烈。但也正是被情所累,絕代佳人瞬間無從尋覓:“可憐揉碎紅滿地,玉山傾倒難再扶,芳靈慧性,渺渺冥冥,不知哪里去了。”
鴛鴦劍斬鴛鴦,令人扼腕痛惜。
大觀園十二個女伶中最奪目的兩個:齡官和芳官,也是作者傾情描畫的人物,她們年齡雖小,卻有著無限韻味。“齡官畫薔”與“情悟梨香”二回文字,動靜結合,互隱互現(xiàn),明傳暗示,把個癡情、任情、矯情的小姑娘寫活了。而芳官更加生動,作者不惜瑣細地寫她與寶玉的親密無間而又純潔無瑕,寫她對柳五兒母女的誠心真意,寥寥閑筆中,一個聰明伶俐、俊俏活潑的小丫頭如立目前。齡官與芳官同樣任性不屈:一個敢駁貴妃的話,一個則與趙姨奶奶廝打對罵,個性張揚,自由自在,實乃作者之功,讀者之福。
說到晴雯,只宜贊嘆。
在老太太眼里:“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語、針線多不及她,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在鳳姐口中:“若論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她是個“使力不使心”的,高傲爽快,不矯情,不虛落,天生麗質(zhì),風流靈巧,別說眾丫頭們,就是一般的主子姑娘也是跟她不上的,居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冠,當之無愧。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癡公子杜撰芙蓉誄”,都是晴雯的正傳。二十一回中襲人在晴雯面前無計可施,只一味裝憨使渾,卻被晴雯的伶牙俐齒追擊得無可遁形,她夾槍帶棒,左右開弓,寶玉只好擺起了公子哥兒的威風,但最終還是以十分的體貼才博取佳人一笑。晴雯的“針線”功夫體現(xiàn)在補裘一節(jié),這還次之,最重要的是她對寶玉的深情厚誼,絲毫不減襲人,只是后者私心雜念太多,沒有晴雯來得真實感人。她死后,寶玉一篇奇絕的《芙蓉女兒誄》,是對晴雯的一曲贊歌,多少憤怒,多少無奈,多少懷戀,多少哀悼,全部融于其中,作者、寶玉與讀者同悲。
晴雯從不會巴結討好,如果她看不上眼,就毫不含糊地唾棄,趕墜兒即是一例。對于人緣極好的寶釵也是微有鄙厭,對于大賢人襲人更是冷嘲熱諷。不公不平之氣,即使“沖撞了太太”,死也不受,抄檢怡紅院,晴雯的舉動真是大快人心,豪爽至極。與寶玉臨終話別,那通透的心胸,真情的言語,感人至深,可佩可敬。這個人世間的尤物,造化毫不吝嗇地賦予她的一切,她淋漓發(fā)揮到極致,不負天地。晴雯,是紅樓女兒中最絢爛刺眼的一個。
林黛玉,這個作者的寵兒,是全書的靈魂所在。
作者給了她絳珠草的前身,讓她有著超凡的仙姿神韻;作者編就的還淚傳奇,使她天性多愁善感,極富詩情畫意;另外,還要讓她體弱多病,因為只有這樣,所愁所感,才會悲及自身,更加深切,也只有因為這樣,才能夠“淚盡證前緣”,完結一段凄美動人的神話。
或曰:“林姑娘太小性兒了。”那是因為只看到了她的多心量窄,而沒注意到她的成長。例如二十二回與四十九回中,同樣是因為云兒,一次拿黛玉比戲子,一次說黛玉因寶琴受寵而不自在,后者的有意指責,比前者的無心直言更令人生氣,可黛玉絲毫不惱,還“趕著寶琴叫妹妹”。就是頭一次黛玉也并沒和云兒有所爭執(zhí),只是針對寶玉耍性子。其實,林姑娘的小性兒大多是發(fā)在寶玉面前,正是所謂的“求全之毀,不虞之隙”,是無可厚非的。況且,書到后半部,二玉間全剩體貼,黛玉的尖刻任性淡了許多,這是人們忽略的地方。還有人責曰:“林姑娘太愛哭了。”除了作者的有意經(jīng)營外,黛玉的淚也不是無緣的。花殘而傷春,雨落而感秋,春盡而悲己,秋深而含泣,這是作為一個生物體的人與大自然的共鳴。“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傷春,悲秋,已經(jīng)成為我們民族心理文化的兩大主題。才華橫溢的黛玉怎能沒有“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感慨?“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又怎能不觸動她纖弱的心靈,感發(fā)她敏銳的情思?無依無靠而寄人籬下,身體單薄而孤高堅直,見故鄉(xiāng)之物而悲飄泊,懷古代才女而感凋零,怨嘆于碌碌風塵,動情于幽幽知音。這樣一位姑娘,美似芙蓉,淚如花瓣,萎落,乃天使之然也。
用靈心慧性、冰清玉潔來形容黛玉一點不為過,正如脂批贊其曰:“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如果我們是賈母,會寵愛疼惜她;如果我們是鳳姐,會親近眷顧她;如果我們是寶釵、探春、湘云姊妹,會喜歡她;如果我們是紫鵑丫頭,會關心她。但是,只有我們自己是寶玉,是黛玉,才會真正地理解她,愛戀她。她沒有寶釵的渾厚,沒有探春的精健,沒有湘云的憨爽,沒有寶琴的嬌俊,沒有可卿的嫵媚,沒有鳳姐的明麗,可是,獨特的黛玉,在紅樓女兒中,卻是出類拔萃的。誠如西園主人《紅樓夢論辯》中所言:“處姐妹叢中,寶釵有其艷而不能得其嬌,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韻,寶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逸而不能得其文,鳳姐有其麗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為前身,群芳所低首也。”
第八回中脂批有“晴有林風,襲乃釵副”之說,別處也多將林晴并舉,稱為“尤物”,可謂頗具眼力。另外,齡官有黛玉之韻味,芳官得晴雯之神致,遂將她們列在一處。然而不論是此類人物,還是本文所論眾女兒,雖非“亂點鴛鴦譜”,但都是概取其意,所以論述之時,會有偏于一隅,不及全面之病,但也是為了適應本文體例。本非逐一人物專論,錯漏之處難免,懇請群賢同好指正。
最后應感謝作者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美麗大觀園,紅樓女兒們穿梭往來其中,成為一道道別致的風景。雖然“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可難不倒作者的鬼斧神工,人人活脫,個個靈動,“淡妝濃抹總相宜”,堪稱中華的一筆財富,可以遺芳百代而彌馨。
作者簡介:耿勝英,河北大學人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2003級碩士研究生。
參考文獻:
[1]《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