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距離天使港３０分鐘

大學時，看過電影《西雅圖夜未眠》，知道西雅圖是個美麗的地方，或許那里很合適發生浪漫的愛情。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從西雅圖來的男人。

當時的情況一點也不浪漫。大學畢業兩個月后，我決定去北京西路一家日本料理店做兼職服務員，為的是練英語與日語口語，因為我的目標是一家美資公司，該公司兼做中國與日本市場，而這家餐廳的顧客7成是外籍人士，通用語言是英語和日語。于是我決定以服務別人2個月為代價換取更好的口語水平，繼而換取更好的工作和更高的收入。

在那里認識了Rick。我被一個平時看我不順眼的服務生安琪絆了一下，打翻了一盤菜。

客人說，啊，沒關系。他講的是中文，露出很緊張的笑，很尷尬。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頭發甚至有些邋遢。他不像這里的常客。他甚至不像在大街上不經意間看到的一個平常的職業男性。

經理過來道歉，我又說了一句I apologize之后，收拾好殘局馬上又給他送上一份。他對我說謝謝，露出參差不齊的牙。最后Rick付了雙份的錢，他堅持盤子打翻是他的錯。Rick是那位客人的名字，他自稱從西雅圖來。

幾天以后Rick又來，帶了朋友，看到站在角落的我，微笑著跟我打招呼。他的笑容還是那副很拘謹的樣子，與那些或優雅迷人或帥氣陽光的外國客人大不一樣。

我照舊陽光燦爛地笑回去。就是這職業化的燦爛笑容，讓Rick有一天對我說：今晚跟我走好嗎？他用中文講這句話，我以為他表達錯誤，于是讓他用英文講，還是這句。

不想表現得像個菜鳥，于是問他為什么。他說，我需要你（I need you）。聲音都在顫抖。奇恥大辱，當我是什么？我說No。Rick又說，你對我笑。我告訴他，那是我的工作。Rick一直講sorry，羞愧得想鉆桌子。

第二天，問服務員同事，會不會有客人對她們提出過分的要求。

同事說，什么叫過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不然你以為這些服務生這么漂亮是為什么，而且兼職一小時才幾張鈔票，又沒小費，你以為大家是擺著好看不成？原來不怪Rick。原來自己不小心賣笑還賣錯了。

再次見到Rick是半個月后。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他的臉了，他向我打招呼，照舊是有些緊張的笑。燈光昏暗，但那不妨礙我發現他的牙很黃，而且門牙缺了一截。服務業，說白了，在中國仍然屬于仆傭級的職業，會有客人典雅尊貴地對我們周到的服務說出衷心的感謝，但是很少有人會用尊重面前一盤菜的態度來尊重一個服務生。所以，對Rick有了還算不錯的印象，因為他比別人多出的那一點尊重。

我給Rick那一桌擺上菜。Rick給我介紹他的朋友，然后說，我是老師，來中國5個月了。然后我聽到Rick說，我怎樣可以約到你？

在料理店做滿2個月后，我到向往已久的那家公司面試，失敗。敗在口語很差，而且專業知識不熟悉。苦苦思索，總算想起Rick或許可以幫上忙，而且他也應該樂意幫忙。

我在租來的小房間里拼命看外貿與法律方面的原文書，考各種資格證，讀到不懂處，就做下記號，與Rick在公園的長椅上坐著聊天，把不懂的地方拿出來問他。結果他支吾半天答不上來。我心生疑惑：“你完全不懂？”他羞愧。“沒學過？”他臉更紅，汗冒得更急。“你大學讀的什么？”

他沉默。終于決定坦白：“我沒讀過大學，只是取得了一個預科學位，可能跟中國的學位制度不一樣，有些人就誤會了……”我不說話。Rick說，還好英語是我的本能，總算在中國很有用，我就當培訓老師，很好賺錢。我反感他的低俗與輕浮，臉上的笑容就收起來了。“中國女孩很樂意與美國男人約會的，對嗎？”

我已經生氣。Rick卻不懂我的心思，繼續說：“所以有很多中國女孩很想跟美國人結婚。如果我能幫到你的忙，不管是什么，我都很樂意。”他以為他有什么能力幫我？原來他不止外貌一無是處，連腦袋里也是除了偶爾會有齷齪的念頭，什么都不裝。我收起書本走人。

我繼續過著晚上在餐廳當服務生，凌晨回家睡覺到中午，然后拼命讀書，讀到天黑去上班的生活。Rick從那次以后消失了一段時間，期間我考到了2個很重要的證書，然后到2個月前敗落的公司面試。

面試我的仍然是兩個月前的那個人，他看完我的資料，有點疑惑地問：“黎小姐以前來過？”我說是。“這次準備得比上次充分了？”我說是。“一直想在這里工作？”我說是。“黎小姐最大的優點是堅強和有毅力嗎？”我說是。“我姓何，是外貿部經理，你有信心做我的得力助手嗎？”我點頭說是。

我如愿以償。當天回料理店就辦了辭職，日本店長問，做得那么好，為什么不繼續？我笑一笑，說，總是還想做做別的，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做好。不過在這里過了一段很開心的時光，學到了很多東西，謝謝吉野先生。實際上，那段時間我一天也沒開心過。

走出料理店，我相信我很快會忘記自己在這里的一切事情，就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我與頂頭上司何為開始私底下約會。周五晚上，何為說，帶你去一個地方。在那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料理店前，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吉野先生正好在，看到我們，親自過來服務。吃飯聊天時，對何為說，我在這里做過4個月的服務生。何為顯然很吃驚。他家世優良，自己也能力卓絕，大概一輩子也沒想過有一天會跟一個當過服務生的女人約會吧？

我靜靜地說，我第一次面試失敗后，就來這里練口語，學著怎么跟不同的人很自然自在地用不同的語言交流。他疑惑的臉換上了笑容。

一切都很好，直到何為去結賬的時候，我站一邊等他，然后看到親愛的故人安琪。何為走過來，安琪開始說：恭喜啊，這個男人顯然比那個三流的美國人好多了。回過頭，何為臉色很難看地說，你以前跟這樣的人一起工作過？

我心里已經不安，雪上加霜的是，走出料理店時，一個我已經忘記的身影向我們走來：“黎，你去了哪里？我找你很久了。”

是Rick。何為冷眼打量他。Rick說他可能要回美國了，問我想不想去。我搖頭。他繼續說，你太辛苦了，還被人欺負，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去美國。他真是一廂情愿。何為已經不耐煩，我對Rick說再見。

周末，沒有接到何為的電話，我想，這個周五大概會給我們還不穩定的關系造成難以想象的沖擊。周一上班，何為的態度很冷淡。我試著去打破僵局，可是他只愿意跟我講工作。不久，我被調到另一個部門，徹底失寵，也徹底喪失了跟何為繼續發展的可能。

接到吉野先生的電話，他說Rick一直向他打聽我的聯系方式，留下了他的手機號碼，讓我打過去找他。我撥了號碼，可是電話已經停機。放下電話，想起Rick，又想想何為，再想想我一直以來想要得到的東西。愛情似乎沒有辦法控制，但是至少可以在別的地方繼續努力。

一年以后，我升部門經理，與何為平級，仍然在那家公司，仍然會遇到何為，我們所有的交流止于禮貌的寒暄。看著他進了單層的電梯，我走向雙層的。

我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因為一時的挫折而辭職。現在喜歡去吉野的料理店，有時候一個人坐到很晚，有時候吉野先生不忙，會跟我聊聊天。

一年以前，在我因為何為想要辭職離開公司的時候，我在這里靜靜地坐著，吉野告訴我，Rick被查出證件有問題，被遣送回美國的時候急壞了，只想再見我一面，結果找不到我。

我明白了自己有多傻。想起他曾經講過，他從三流學校畢業，因為涉嫌性騷擾，失了業，找不到好的工作，街上混了一兩年。來中國也只是為了混日子，到一所所學校當口語老師，賺了錢就去酒吧找艷遇。他當時問我：我是不是很齷齪？

我想告訴他，我也一樣齷齪，當初跟他約會時，只是利用他而已。他心里也知道的吧？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講這些。

記得Rick講過，他家在一個叫天使港的地方，他在那里出生長大，書讀得不好，生活就是混日子。后來來中國，本來已經打算繼續混下去，可是看我雖然柔弱卻那么認真拼命地工作，他被吸引，也被感動，追我是認真的。

他說天使港在地圖上很小，幾乎找不到，很容易被人忽略，就像他的人一樣，也很容易被忽略吧。所以他在中國時都騙別人說自己是從西雅圖來的。

不是這樣的。在這一年里，我慢慢知道，有時候，一個人會有丑陋的念頭，或許只是因為一時的寂寞，或許因為想得到某樣東西的野心，或者別的原因，但那個念頭并不代表那個人的全部。后來看過地圖，從西雅圖到天使港，乘船只要30分鐘。美麗與丑陋之間，浪漫與現實之間，有時候距離也只是那么一點點。

吉野問我，為什么喜歡來這里，你以前似乎很反感。我笑一笑，說，我以前在這里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謝謝店長。一年后的這一次，我講這句話是真心的。

（馬茹茹薦自《知音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