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一片黃葉歸根了,天井里的那棵白楊一絲不掛地暴露在了寒秋里。沒幾天了,該動身了。二啞巴老峺頭拍著隆起的肚子這樣想著,關上了窗戶,下了土炕,出了房門。
站在門外偽土路上,老峺頭摸了摸衣袋深處的那張存折,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院落和黑漆漆的泥屋,挺著大肚子上路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門沒有鎖門,而且是出遠門。前面是一條濃霜覆蓋的山路,出山的路。
又經過野老婆子坳,過去這兒是婦女們扔孩子的地方。20年前,大壯就被丟在一棵老白楊樹下。那個嚎啊,賊響!老峺頭拿出那個存折,給老白楊樹看,給走街串巷的風看,看看吧,都是大壯掙的,好幾萬呢!買啥不成?好幾萬呢!你說干啥不成?老峺頭心滿意足地笑著,小心翼翼地把存折放在老棉襖的貼身口袋里,警覺地望了望四周,又偷偷地笑了。
當老峺頭出現在了太原車站售票廳里時,人們立即注意到了他。這個怪老頭!干干瘦瘦的卻挺著個孕婦肚子!人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老峺頭舉著一個牛皮紙信封,向人們吐出一串串含糊不清的音節。警察走近前去,看到了信封上的那個地址:山西朔州細水煤礦。
二
深夜像煤一樣黑,轟隆隆地壓下來。大壯猛地嚎叫一聲,從工棚的木板子上坐了起來,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地砸在油黑的被子上。看了看表,還有5分鐘就要換班了。大壯挨個叫醒了工友們,該下井了。
彎彎曲曲的巷道通向地獄一般,工友們默默地走著,然后再三五個一組消失在數不清的岔路口里。楞子、大壯、老徐還有另外三個人為一組去了第15采區的一個掘挖點。工頭楞子是大壯不打不結交的拜把子兄弟。5年前,大壯剛來細水礦時,楞子整天把他當軟柿子捏。后來,發工資時,楞子逼著大壯買酒喝。大壯不從,楞子就搶。大壯忍無可忍了,一拳打掉了楞子一顆門牙,然后把他舉過頭頂就往攪拌機里扔。眾人勸下后,大壯指著楞子的鼻子說,你要是再敢動我的救命錢,我就讓你跟這些煤一起進鍋爐!大家這才知道大壯來挖煤的目的是救他爹的命!自打這件事后,大壯和楞子就成了穿一條褲子的朋友。當他得知大壯原來是老峺頭從野地里撿來的之后,更是跟大壯拜了把子。楞子從小沒有爹娘,他和大壯相約一同掙錢給老峺頭治病。5年來,兩人一共給老峺頭匯去了6萬多元。
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剛才的那個夢總是在大壯的腦海里一遍遍重現:白霜蓋住了黃土高原,老家的泥屋里黑漆漆的,院落里空蕩蕩的。
楞子,我夢見爹死了!
瞎說什么呢!我們每個月都沒斷了給他寄錢,不是捎信來說再一個療程就好了嘛!
可我真的夢見他死了!肚子脹得很大,流出毒水。
夢是反的,死的不定是誰呢!老徐插話進來說,我是聽老板的小舅子醉酒時說的,昨天市安監局給咱們礦下了停產整頓的文。他們買通了在礦上蹲點的安檢員,瞞著上面說已經停產了,欺騙我們說一切正常!他們還說誰要是走漏了風聲,工錢黃了,小命都難保!隨便怎么弄死你,扔進煤堆里論斤兩賣了!
咱們還是偷著跑吧,搭上條命不值,我還沒娶媳婦呢!楞子怯生生地說。
要走你走!我得等著拿工錢給爹治最后一個療程。當年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家,我早就讓狼吃了!都撐下5年來了,不能就這么泄了氣!
那好!等這個月工錢結了,給爹付了最后一個療程,咱兄弟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警察幫老峺頭買了票,并親自送他上了車。老峺頭第一次坐火車,進了車廂就渾身倒汗,喘不過氣來,怎么跟進了棺材似的?就這樣想著,他突然被人推倒了,脹著個肚子像個氣蛤蟆一樣仰在地板上,頭和四肢被人踩得青一塊紫一塊。等他好不容易爬起來時,發現車票沒了,怎么也找不到。乘務員一看老峺頭的泥腿子樣就認定他想逃票,打算在下一站把他趕下車。老峺頭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混沌不清地嗷嗷著一些簡單的音節,嘴角流出細細的血。乘客們看他可憐,紛紛為他求情。乘務員讓他留下來,但·必須去尾部的悶罐子車廂里。幾個乘客幫忙將老峺頭抬過去,扔進了一堆紙箱子里。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束強光從天窗里刺上來,也砸下來一句活:老東西,該你了!
老峺頭啊地一聲驚醒了,箱頂已敞開,亮光刺痛了混濁的眼。一個五大三粗的裝卸工正站在自己身邊,吼道:老東西,該你了!說著把老峺頭搬了出來,放在了冷冷清清的站臺上,旁邊的牌子上寫著:朔州站。
三
事故說來就來了!
由于21巖石掘進工作面突然遭遇構造帶,使大量聚積在煤層里的瓦斯瞬間爆發沖出,沖毀通風設施,整個監控系統也因短時超限電力中斷,造成風流逆轉,致使大量瓦斯沖入主要進風大巷及11、13、15采區,上百名正在作業的礦工窒息而亡。某些巷道開始發生連鎖式爆炸,井內頓時血肉橫飛。
經驗豐富的老徐較早察覺到了異常,命令大家脫下襯衫,用尿浸濕,捂在嘴上。黑暗中到處在崩塌,到處有人慘叫。老徐憑著20年的井下經驗,帶領大家避開可能發生爆炸的巷口。他們位于第15采區與10年前的采空區的交界處,有逃生的可能。但是,采空區早已廢棄,里面的巷道如蜘蛛網,像個迷宮,一旦繞進去就別想再出來。眼看著連鎖爆炸逼近,老徐帶領大家沖進了采空區。靠著微弱的頭燈,他們一路深入下去,直到爆炸聲遠去了才停下來。
真的是下了閻王殿了,我們現在距地面900多米!不過別怕,一般情況下,一氧化碳都是向上浮起的,憋死的是300米左右的人,我們一時還死不了。老徐說,不過,時間長了,也得餓死、渴死。
時間好像走得很快,又好像停滯了。肚子餓了,又不餓了,又餓了。地上的污水發出腥臭味,卻又不得不喝。大家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呼吸越來越困難。不知過了多久,老徐哼哼了兩聲,不動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尸體冷了,僵硬了。楞子跟大壯說,你爹就差最后一個療程了!大壯說,是啊,我說什么也得出去。他們抱成一團,也漸漸地進入了黑暗。黑暗的最深處突然豁然開朗,在燦爛的陽光下,大壯攙扶著爹走出醫院,回到了老白楊樹下,推開了籬笆門,上了暖和的炕,捋著爹的山羊胡……再一次醒來,大壯發現楞子的身子也僵直了。他試著爬動.一寸一寸地,心里默念著:死也要出去!
四
老峺頭剛進礦區的門就聽到了一聲巨響,恍若大壯喊了一聲爹。
一個巷道灑水工被氣浪沖出窯口,摔在煤堆里不省人事了。緊接著就地震了,煙從地下沖出來,把太陽遮滅了,什么都看不見了。老峺頭嗷嗷地叫著大壯,嘴里一會兒就填滿了煤屑,叫不出聲了。
兩天的緊張救援,從地下抬出了六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但仍有部分礦工下落不明。早巳走不成路的老峺頭躺在救援指揮中心的窩棚里嚎叫了整整兩天。后來,現場的醫生告訴人們,他是個晚期肝癌患者,大量的腹水已侵入了五臟六腑。但奇怪的是,這個幾天沒有進食的人居然沒有一點要死的跡象,他依舊嚎叫著,雙眼火紅地盯著窯口。
5天后,救援隊開始對采空區實施地毯式搜索,在最深的一個坑道里,他們發現了兩具開始發腐的尸體和奄奄一息的大壯。
大壯被抬出來時,老峺頭居然從床上滾了下來,嚎叫著,雙手在空中抓扯著。擔架隊把大壯抬到他的身邊,他才平靜下來,滿臉堆滿了笑。大壯迷迷糊糊地叫了聲爹,就又昏睡過去了。老峺頭哆嗦著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那張存折,放在了大壯的懷里。然后,脖子一歪,一頭栽在了地上。
老峺頭就這樣走了。
幾天后,大壯脫離了危險。從惡夢中醒來,他打開了那張存折,一張太原到朔州的火車票悄然滑落,毫無聲息地伏在了病床下,想撿起它,卻怎么也夠不著。大壯嚎了一聲爹,聲嘶力竭!
(馬秀娟摘自《男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