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

那一年，我因要寫一篇有關西北大漠民風民俗的調查報告，八月，便沿著絲綢之路經蘭州——永登——古浪——武威——酒泉——嘉峪關——玉門——安西進入敦煌，當我采風完畢突發雅興，想起了一位在戈壁地質隊工作的朋友，便彎道出玉門關然后進入雅丹地貌國家４０３勘測基地。朋友相見卻用手指蘸著水灑在我的臉上，以這種特殊的形式歡迎我的到來。我知道水在戈壁沙漠是那樣的彌足珍貴，平日除了必要的生活用水每人限量供應。荒原幾百里渺無人煙，由于太陽輻射的緣故，硬是將勘測基地一望無邊的戈壁礫石染得烏黑透亮。朋友說他最近做了一項業余的“慈善工程”，說著就用手搭起涼棚指向不遠處一排簡易的土屋。當我走進跟前才發現這是幾間特殊的房子，一人高，里面卻養著許多鴿子。我頓時眼中放光，問起朋友怎么心血來潮，竟在荒原戈壁養起鴿子？朋友笑笑，一聳肩顯得有些滑稽。原來，朋友的勘測基地深處大漠腹地，有一天，炊事員正在野外的石頭灶上架鍋準備煮稀飯，當火越燒越旺，鍋里的白米開始翻滾并冒著氣泡的時候，突地有東西掉在鍋里，炊事員定神一看，卻是兩只鴿子在稀飯里撲翅掙扎。

“誰這么缺德”！他還以為有人故意想吃肉而做的惡作劇，他甚至忘記了在這空曠的四周，除了隆隆作響的鉆臺上幾個面無表情的老中青，還會有誰閑空來弄這一手，當他剛回過神來，一只鴿子又掉進鍋里，這回他看得真切，天空不斷有鴿子前仆后繼，像飛機上的雷達鎖住地面目標那樣將“炸彈”砸了下來。

朋友說，那天中午他們破例地吃到了鴿肉和混有鴿屎的稀飯。原來，那些往鍋里俯沖被燙死的鴿子，都是一些競翔的賽鴿，它們來自幾千公里之外的南方邊陲，橫跨七省，創造空距最長競賽的世界記錄。由于沙漠戈壁空距長又無任何水源和肆虐的高溫，使相當一部分賽鴿耐不住渴而脫水，當它們在空中看見底下翻滾的稀飯權當一汪解渴的清泉，接著便發生了這樣一個個壯烈揪心的驚人之舉，它們甚至來不及去想自己曾經有過輝煌的戰績和溫馨愛巢里的另一半以及它主人那雙可憐而又望眼欲穿的眼神，它成了我朋友口中美味的同時，多少給人類留下了一些紀念，比如說那只代表著它身份的腳環，上面的國文和阿拉伯數字會告訴你它的出生地和年齡，至于叫什么名，有什么諢號，或者是什么貴族血統的后裔，那就無法考證，只有它那個可憐的主人自己才知道了。

朋友心地善良，決定用他微薄的能力來拯救那些悲劇不再發生。于是，他征得老中青同僚的同意每人捐出一口水，在勘測基地上放了幾個盛著水的臉盆，用木板搭了一個簡易的鴿舍，收養起那些因各種原因而不歸路的賽鴿。朋友說大多下來找水喝的賽鴿喝上一口水就遠走高飛了，但還是有部分賽鴿因畏懼天穹盤旋的蒼鷹、鷂隼，地下守株待兔的豺狼、狗獾和來自人類的各種難以想象的捕捉手段。

或許真的有過被捕捉的心有余悸，但賽鴿的主人往往還是狠下心，為了自己的虛榮和欲望，不假思索的又一次親自將那些個曾給他帶來名利雙收的功臣納入遠征行列。其實，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次出征的后果將會是什么？他那時候大腦的思維充斥著反反復復的一句至理名言——那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是該賭一把了，他現在的專業等級和稱謂，充其量如轉換成大學的職稱還僅僅是個講師而已，圈子里認識和不認識的見了他都叫他“師傅”，而每當這個時候他就顯得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師傅的稱謂叫得太濫，馬路上見人問個路或指個公廁方位，也得“師傅”一聲。為此他渴望能提升一下，他便在兒子所用的《現代漢語詞典》里找到了“泰斗”、“大師”兩盞燈，心里感到亮堂堂的。其實，那多沒意思，你就是有了一盞燈或者兩盞燈俱全，又怎么樣，又沒人發你工資，甚至連自己家里老婆都不認他的賬，說他頭顱大腦子小。可他就是非常看重這一點。他知道人言可畏，大師和教授是隨便喊的嗎？現在是市場經濟，名聲就是金錢。因此，他看準這個可以為他正名的機遇，把寶押在自己的愛將鷦鷦身上。

那晚集鴿的最后半小時，主人終于揮手招了輛“桑塔納”，讓鷦鷦與他同享一段舒適而平緩的路程。鷦鷦雖年輕但已是老運動員了，它有過翻山越嶺穿越六省的業績。這樣的待遇卻還是頭一次，以前不是這樣的呀，它清楚的記得過去，主人的那輛老坦克載著它和同僚相互擁擠、站立不穩聚在木籠里一路顛簸。而這一次，它卻形單影只與主人這么零距離接觸。主人還在鷦鷦口中塞了一顆東西，鷦鷦還來不及品嘗脖頸一哽就咽了下去。他怎么會知道，這東西還是主人冒著風險，借夜半小解之際，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覺地躡手躡腳打開“那一半”的麻將包，分秒必爭地快速擰開目標，喜得兩顆所謂產自大洋彼岸楓葉國正宗的提神丸。當然，主人不會忘記，在給鷦鷦嘴里塞上一顆的同時他當然不會放過自己也來體驗一下“那一半”平時的風采。

鷦鷦有點受寵若驚，洋洋得意的同時又覺得主人有點偏心，它的胞弟鴆鴆因眼角處長了那簇白毛，主人就不高興，認為是變種，就對它另眼相看，其實，它知道每次和鴆鴆一起出征，而歸途中鴆鴆有意讓著它，故意在外面逗留幾天。有一回，鷦鷦聽見一個在圈子里默默無聞的也是一個被叫做師傅的人，其人長得不怎么樣，矮矮的個，鼻梁上架一副酒瓶底厚似的眼鏡。他對主人說的那段話，具體的它已經記不起來了，但最后它聽見那人好像挖苦了主人的世俗眼光，而且一再稱它的胞弟鴆鴆是只不可多得的好賽鴿。但是沒過幾天，主人不屑一顧地還是把鴆鴆賣了，因為在主人的思維烙印中“厚眼鏡”最多也是一個被稱作“師傅”的人。

應該說鷦鷦是幸運的，除了比同齡的見多識廣，更重要的是主人經常會給它開小灶，而且是公開在大伙睜大眼睛的時候，將花生、豌豆、麻籽來犒勞它，他是不是故意用這樣做的目的，來刺激同僚應在仕途上有所長進，否則一生只能和玉米打牙祭了。主人傳統的一套家訓或多或少使他有了一點小名氣，但人無完人，何況主人自己學歷也不高，品位也有豁邊的時候。

它深知自己受寵的原因，每次放訓時它總比鴆鴆更聽話不貪玩時時念著主人平日的好處而一箭飛回家，主人自然對它刮目相看。久而久之它自然而然便成了同居一舍中的英雄。

這回，鷦鷦在心底里仍然十分感激主人的厚愛和信任，雖然征途長了點，但也應該為了主人的榮譽再作一次拼搏。哪怕是最后一次，想想看，這些日子以來，吃了主人家多少糧食，主人家境也不濟呀，雖然沒有下崗但每月幾百元的工資除了上交“那一半”省吃儉用都花費在它們身上，還有什么理由不為主人盡心效力？它為自己剛才腦海里一閃而就的畏懼情緒感到羞愧。它心里非常明白，只要再咬咬牙拼一下穿過這片沒有一山一水，連一棵樹都沒有的五百公里的沙漠戈壁，前面就會有山有水有人家了。但毒日當空的高溫和突發的太陽黑子爆炸，使它們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細微的磁場變化很快使它們迷失了方向，鷦鷦亦不例外，終于因脫水而體力不支，帶著昏昏沉沉的模糊記憶和遺憾，瞳孔中主人親切的模樣漸漸消失，最后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進入朋友的大漠鴿舍的。

朋友說，一開始那些能下來的鴿子有的竟像山雞一樣撲棱著翅膀，趕它都不飛，待傍晚天黑之際，朋友就將它們捉住，送進木板鴿舍一一隔開的小巢里。然而在第二天早上，朋友看到戈壁上的是更多早已僵硬猝死的賽鴿，它們曾經有力拼搏的羽條上那個鮮紅的“一馬當先”的印章，在陽光下仍然閃閃發光。朋友將那些戰死沙場的賽鴿埋入沙坑之前，取下它們腳上的鋁環，用細繩串了起來。我來到朋友的宿舍，看見那些掛在床頭墻上一串串五顏六色的鴿圈，像是一種裝飾，但心里仍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朋友在勘測基地是做稀有礦物分子解析研究的。他畢業于北京地質學院。那個大學我曾去住過，我得先聲明一下，我不是作為該學院的大學生而住進這所名牌大學的。那是在１９６７年１１月的某日，我和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同居校園一室，也就是那一次我長了見識，蒙古青年讓我這個生長在海邊的南方小子明明白白地體會了一堂戲虱子的風波。

朋友很快對鴿子產生了興趣，他托朋友訂了一份有關養鴿的權威雜志《中華信鴿》，他用自己一套獨特的學習經驗和手段來獲取專業之外的養鴿知識。朋友說，他從一窮二白開始，慢慢地在實踐中摸索和對照書本上的知識，逐漸了解鴿子的習性和特征。他的優勢還在于有一套得天獨厚的分析物質分子的精密顯微鏡，能夠幫助分析鴿子眼砂深層里更細微的粒子變化。后來他恍然大悟，那些留在鴿舍里的鴿子，包括鷦鷦在內，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有一個非常干老而發達的眼砂。朋友后來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現在鴿舍里幾乎包容了世界上大多鴿種的品系，經研究，有的還是純血統的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皇家貴族私養的賽鴿的后裔。如路易·凡龍、艾利克·林伯格、克拉克、蓋比、詹森血系。朋友得意地像兒時背誦兒歌那樣歡暢。朋友說，這些鴿子的主人當年能獲得這些優良品系，一定花費了許多精力和財力，他不忍心那些優秀賽鴿一輩子待在他的基地上，遲早得讓它們個個早日康復，一朝重上藍天……

如今，一年過去了，當我接到朋友從遙遠的天邊打來的電話，朋友在電話里興奮地訴說，當時咱倆見面時的那些個賽鴿，后來慢慢都養好了傷，在放歸大自然前它們都已哺育了下一代，現在那些幼鴿亦已成材，個個都是頂尖的競翔高手，其中有一個眼角旁長有一簇白毛的小家伙，現在已長得出類拔萃，它的飛翔速度已讓人刮目相看了。朋友還告訴他，現在基地省邊的一些鴿友每當節假日，有的便開著吉普車，有的騎著馬、騎著駱駝，風塵仆仆地牽著沙塵來到基地交流養鴿之道。朋友最后還自豪和堅信地說，再過幾個月，等我們勘測稀有礦物大功告捷的這一天，會讓所有的鴿子傾巢而出飛上藍天以示慶賀。

我想，到了那一天那一刻，大漠戈壁基地的上空，藍天白云下，旌旗臘臘、鑼鼓震天、人頭攢動、群鴿飛舞。

我期盼著朋友喜慶收獲這一刻的到來，同時心里也默默祝福著鷦鷦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