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記

此刻，此地

１裂冰，讓冰凍得更厚，讓冰因為凍得更厚而在冬夜的河上炸裂、分崩。

２早春，河水里的薄冰，空虛寒冷之夜，漂浮的水百合。

３軛，不在牛的脖子上。軛，在牛眼里，在天上飛。

４風景，我甚至不能理解我看到的風景，我甚至不能停留在那里。

５詩，一只地上的碗，雨水落在里面。

６固執減弱了。

７寫詩，就是引入詞語，就是讓詞語在一首詩中變成空殼。

８一個憂郁者，他變幻不定的面孔。一個變臉者，非為表演而變換，非為變換而變換。

９詩歌，視覺與想象的奇妙的混合。

１０詞語，水中的石頭，被沖刷得干凈，仿佛對流水的阻礙，又讓流水變得激蕩。

１１一顆牢固的心臟，在不同的胸膛里晃蕩。

１２風景留在那里，也不一定亙古不變。

１３蝌蚪一樣的詩人，沒有一首詩是讓人記住的。

１４未知之云。并不是云飄散何處、云的命運。云的全部（不是全部的云），都是未知的。

１５但，為什么云給我慰藉？

１６在過去，我寫過云。云剛剛進入我的詩歌，是否太晚了？

１７一首關于云的詩，寫作之初，就應當寫出。

１８我不了解鋼琴，因此寫不出一首鋼琴的詩。

１９我想找一個孤獨的比喻，但找不到，犀牛、蚯蚓……它們都不夠。

２０頭疼欲裂，不用懼怕。如果它由石頭而成，它還會重新聚成，就像從未開裂。

２１蜷曲，可以描述人的生活。一種“蜷曲的蟲子”可比擬人的生存。

２２我期望在河對岸看到什么？一頭野牛、獅子……還是一個人？仿佛在彼此探詢、詢問；它們更像沒看見我，對我視而不見。

２３半夜酒后醒來，嘴里充滿了苦澀。

２４夜晚不斷長出來的臉上的胡子，堅硬、尖利，它們并無用。

２５契訶夫一生寫了四千多封信，尼采也在不斷地寫信——一本《尼采傳》由尼采的書信構成。當然還有梵高。什么時間開始，我已無寫一封信的愿望。

２６心事、心愿、心曲、心跡……這些仍不能填滿一顆心。

２７一個人走在街上仍然帶著他最初的心。

２８過去并不由記憶構成，由遺忘構成。

２９未來，遙遠的天空，沒有未來。

３０晦暗的詩，晦暗的人生。抽象的詩，抽象的人生。

海鷗

如果世界是海洋

我是海鷗

——題記

１我不是海員，我沒有見過信天翁。我見過海鷗，我就是海鷗，我就是海鷗。

２不要傷感，傷感，這侵蝕心靈的毒藥，這悄悄出沒的小蛇。不要沮喪，沒有沮喪可言。

３是泥石流，而不是洪流，沒有洪流，像一塊石頭、一粒沙子、一段泥漿、一截樹枝，置身泥石流中，也是身臨其境。

４痛苦而沒有痕跡。一切痛苦都沒有痕跡。

５為了能聽到海鷗的叫聲，我愿生活在海邊，雖然海鷗的叫聲聽上去空洞無物。

６不是擺脫、掙脫痛苦，痛苦不是一張網，不是腐葉、泡沫，痛苦是空洞的石頭。“痛苦似乎輕而易舉，實際上卻萬分艱難。”（丹麥詩人）

７我想寫晦澀的詩歌，我卻寫得直白。

８我理解了一種晦澀的詩歌，它與晦澀的人生相對應。

９晦澀的詩歌，不一定是灰色的詩歌。晦澀也不等于灰色。

１０抽象抒情與直接抒情——詩歌之翼。

１１大海的波濤是陳舊的，它的濤聲也是陳舊的，它們亙古未變。

１２夜色才是網，它快要腐爛了。

１３抽象的人生，需要抽象的詩歌。

１４兩條蛇在沙礫的交媾，如兩個男女在碎石或床上的交媾，并無意義。

１５虛無——虛無存在的必要，因為正可以抵抗絕望，與絕望抗拒。

１６文學是一陣風，吹過人生的空隙。

１７現實是一座橋，有時我站在橋上，有時棄橋而去。橋，現實中的橋，我遇見的橋，走過的橋，在近處看見的橋。

１８歌聲也是虛無的，即使是塞壬的歌聲。

１９詩如石頭，堅硬、深奧，只能閱讀其外殼。

２０海岬，我還未見過海岬，沒有在上面站過，因此寫不出一首海岬之詩。我想寫一首海岬的詩，但也許等我在海岬上站立之后。

２１“直接的詩歌”——我僅想寫下的詩歌。直接，抒情的本質。

２２無盡的主題，空洞的，等待探索。

２３不僅僅由于禁錮，我們的頭腦變成了花崗巖，因此需要開鑿。

２４尖叫不過是聲音的一種極端形式，并無實際性的含義。

２５如果世界是翻滾的海洋，我就是喑啞的海鷗。世界不是海洋，它沒有船，也沒有甲板。

２６“有一次我經過一個人口眾多的城市……其余的一切我早已忘記……我只記得那個女人，那個火熱地纏著我的女人……”（惠特曼）我是否期望遇見一個“火熱地纏著我的女人”？在經過的城市，在以后經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