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
我一眼就看上了這片湖水。
汽車爬高已經力不從心的時候,車頭大喘一聲,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藍色冷不防冒出來,使乘客們的心境頓時空闊和清涼。前面還在修路,汽車停在大壩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還要前行,投訪藍色水面那一邊的迷蒙之處,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扛住自己的疲憊,到水邊去找船。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說里的場面:好漢們窮途末路來到水邊,幸有酒保前來接頭,一支響箭射向湖中,蘆葦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閃出……
這支從古代射來的響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國新中國,疾風嗖嗖又余音裊裊,把我嗖地一下射暈了頭——我今天也在這里落草?
我從沒見過這個水庫——它建于七十年代中期,是我離開了這里之后。據說它與另外兩個大水庫相鄰和相接,構成梯級的品字形,是紅色時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讓山外數十萬畝農田受益,也給老山里的人帶來了駕船與打魚一類新的生計。這讓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庫出現以前的老山。作為那時的知青,我常常帶著一袋米和一根扁擔,步行數十公里,來這里尋購竹木,一路上被長蛇、野豬糞以及豹子的叫聲嚇得心驚膽顫。為了對付國家的禁伐,躲避當地林木站的攔阻,當時的我們賊一樣晝息夜行,十多個漢子結成一伙,隨時準備闖關甚至打架。有時候誰掉了隊,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會叫出遠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那時這里也有知青落戶,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學的同學,曾給我提供過紅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們落戶的地點,如今已被大水淹沒,一片碧波浩渺中無處可尋。當機動木船突突突地犁開碧浪,我沒有參與本地船客們的說笑,只是默默地觀察和測量著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腳下,在船下暗無天日的水深之處,有我熟悉的石階和墻垣正在飄移,有我熟悉的鍋灶和門檻已經殘腐,正在被魚蝦探訪。某一塊石板上可能還留有我當年的刻痕:一個不成形的棋盤。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豬、高麗……這些讀者所陌生的綽號不用記憶就能脫口而出。他們是我知青時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讓我思緒暗涌。他們三十年前從這里飛鳥各投林,彈指之間已不覺老之將至。但他們此刻的睡夢里是否正有一線突突突的聲音飄過?
巴童渾不寢,夜半有行舟。這是杜甫的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是張繼的詩。獨行潭底影,數息身邊樹。這是賈長江的詩。蘆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蟲聲。長眠人亦眠難穩,獨倚枯松看月明。這是《閱微草堂筆記》中俞君祺的詩。……機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繞過一個個湖心荒島,進入了老山一道越來越窄的皺折,沉落在兩山間一道越來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覺到這船不光是在空間里航行,而是在中國歷史文化的畫廊里巡游,駛入古人幽深的詩境。
我用手機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在柴油機的轟鬧中聽不太清楚,只聽到他一句驚訝:“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景?”——他是說這個鄉的名字。
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為什么不?
我覺得他的停頓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經常流汗勞動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可靠的生活?難道不值得羨慕和祝賀?我被城市接納和滋養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矯情,當心懷感激和長存思念。但城市越來越陌生了,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線路兩旁與我越來越沒有關系,很難被我細看一眼;在媒體的罪案新聞和八卦新聞中與我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會心生厭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樓所擠壓,不愿被城市的噪聲所燒灼,不愿被城市的電梯和沙發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車交織如梭的現代鋼鐵鼠疫,還有高墻上長滿空調機疙瘩的現代鋼鐵麻風,更讓我一次次驚悚,差點以為古代災疫又一次入城。侏羅紀也出現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龍已經以立交橋的名義,張牙舞爪撲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義呢?”酒吧里的男女們疲憊地追問,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臺老式留聲機出了故障,唱針永遠停留在不斷反復的這一句,無法再讀取往后的聲音。這些男女通常會在自己的墻頭掛一些帶框的風光照片或風光繪畫,算是他們記憶童年和記憶大自然的三兩存根,或者是對自己許諾美好未來的幾張期票。未來遲遲無法兌現,也許永遠無法兌現——他們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鎖在畫框之外?對于都市人來說,畫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樣遙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撲嗵一聲撲進畫框里來了。
青磚
房子已經建好了,有兩層樓,七八間房,一個大涼臺,地處一個三面環水的半島上。由于我鞭長莫及無法經常到場監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兩年多時間。房子蓋成了一個紅磚房,也成了我莫大的遺憾。
在我的記憶中,以前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腳樓,依山勢半坐半懸,有節地、省工、避潮等諸多好處。墻體多是石塊或青磚組成,十分清潤和幽涼。青磚在這里又名“煙磚”,是在柴窯里用煙“嗆”出來的,永遠保留青煙的顏色。毫無疑問,中國古代以木柴為燒磚的主要燃料,因此青磚成了秦代的顏色,漢代的顏色,唐宋的顏色,明清的顏色。這種顏色甚至鎖定了后人的意趣,預制了我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磚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協調的,瓷壺瓷盅才是合適的,一冊詩詞或一部經傳才有著有落,有根有底,與青色墻體得以神投氣合和水乳交融。
青磚是一種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張張古代的水墨郵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記憶不斷送達今天。大概兩年多以前,老李在長途電話里告知:青磚已經燒好了,買來了,你要不要來看看?這位老李是我插隊時的一個農友,受托操辦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電話以后抓住一個春節假期,興沖沖飛馳湖南,前往工地看貨,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說的青磚倒是青的磚,但沒有幾塊算得上方正,一經運輸途中的碰撞,不是缺邊,就是損角,成了圓乎乎的渣團。看來窯溫也不到位,很多磚一捏一擦就出粉,就算是拿來蓋豬圈,恐怕也不牢靠的。而且磚色深淺駁雜,像是雜交母豬生出了一窩五花仔。這能蓋什么?給炮兵們蓋一個藏身的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也慚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說,燒制青磚的老窯都廢了,熟悉老一套的窯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藝已經失傳。他買的這窩五花仔,還是在鄰縣費盡了口舌,才請窯匠特地燒制出來的。
老工藝就無人繼承么?
他說老工藝賺不到飯錢。現在蓋房子都用紅磚,是因為紅磚由機器生產,圖的是價格便宜,質量穩定,生產速度快。紅磚已經占據了全部市場。
那就退貨吧。
他更急了,說退貨肯定不行,因為發貨時已經交了錢,人家吃到肚里的錢還肯吐出來?
沒想到建房一開局就砸了鍋,幾萬塊磚錢在冒牌的窯匠師傅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這口苦水,權宜變通一下,吩咐工匠們拿這些磚去建圍墻,或者鋪路,或者墊溝。青偽劣煙磚既然成了半廢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聞風而來,偷偷搬了些去修補他們的豬圈或者階基——后來我在那里看得眼熟,看得生疑,只是不好說什么。
我記得城里有些人蓋房倒是在采用青磚,打電話去問,才知道那已經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裝飾用料,撇下運輸費用不說,光是磚價本身已經讓人倒抽一口冷氣。如果我不打算建皇宮,就不能不接受廉價紅磚的全面專政。我這才知道,眼下的懷舊成本已經高漲,傳統倒成了富人的專利。市場規律逼迫窮人與富人在建筑美學上交換場地:窮人愛上了富人的紅磚與水泥,富人倒愛上了窮人的青磚與石塊。這有什么奇怪嗎?正如窮人吃上魚肉的時候,富人倒是點上野菜了;窮人穿上了皮鞋的時候,富人倒是興沖沖盯上布鞋了……市場正在重新分配人們的趣味與習俗。
我曾經在一個座談會上說過:所謂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與過去的事情相聯系,欲望多與未來的事情相聯系,因此情感大多是守舊,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個人好色貪歡,很可能在無限春色里見異思遷——這就是欲望。但一個人思念母親,決不會希望母親頻繁整容千變萬化,即使母親到手術臺上變成個大美人,也純屬不可思議,因為那還是母親嗎?還能引起我們心中的一絲心疼嗎?——這就是情感,就是人們對情感符號的恒定要求。也許我們這個時代變化太快,無法減速和剎車的經濟狂潮正在鏟除一切舊物,包括舊的禮儀,舊的風氣,舊的衣著,舊的飲食,舊的表情以及舊的磚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使我們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記憶太少,一個個都成了失去母親的文化孤兒。
人終究是人。人的情感總是要頑強復活,即便是在欲望的風暴之下,一不小心還會有冬眠的情感種籽破土生長。也許,眼下都市人群里的某種文化懷舊之風,不過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萌動的商業價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開發著情感,推動了情感的欲望化和消費化。他們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貴的青磚,而且正在推銷昂貴的字畫、牌匾、古玩、茶樓、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親變成高消費價碼下的古裝貴婦或古裝皇后,逼迫有心歸家的浪子們一一買單。
對于市場中的失敗者來說,這當然是雙重打擊:他們不但沒有實現欲望的權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記憶的權利,只能站在遠遠的價格隔離線之外,目光無法抵達貴婦或皇后的慈容,無法抵達自己曾經熟悉的家園。
我也無法抗拒這種打擊,最終只蓋了個紅磚房子。
開荒
手心皮膚撕裂的那一刻,過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轟的一下閃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墾荒,每天都把鈀頭齒和鋤頭口磨鈍了,磨掉了幾分,于是不但鐵匠們叮叮當當忙個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時半刻,在石階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鐵之聲在整個工區此起彼伏響徹夜天。
那是連鋼鐵都在迅速消溶的一段歲月,但皮肉比鋼鐵更經久耐用。鈀頭挖傷的,鋤頭扎傷的,茅草割傷的,石片劃傷的,毒蟲咬傷的……每個人的腿上都有各種血色,老傷疊上新傷。但穿著破爛的青年已經習慣了,朝傷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處理。我們甚至不會在意傷口,因為流血已經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膚早就在神經反應之外。我們的神經還可一分為二:夜色中挑擔回家的時候,大腦已經呼呼入睡,但身子還在前行,靠著赤腳碰觸著路邊的青草,雙腳能自動找回青草之間的路面,如同無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溝里去的時候,一聲大叫,意識才會在水溝里猛醒過來,驚愕著眼前的草叢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發現自己兩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個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帳忘了放下的情況之下,蚊群怎么就沒有把自己咬醒。還有一天,我吃著吃著飯,突然發現面前的飯缽已經空了四個,這就是說,半斤一缽的米飯,我已經往肚子一共塞下了兩斤,可褲帶以下的那個位置還是空空,兩斤米不知填塞了哪個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記了這樣的日子,一種身體各個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我也差點忘記了自己對勞動的恐懼:從那以后,我不論到了哪里,不論離開農村有多久,最大的惡夢還是聽到一聲尖銳的哨響,然后聽到走道上的腳步聲和低啞的吆喝:“一分隊!鈀頭!箢箕!”
這是哈佬的聲音——他是我以前的隊長,說話總是有很多省略。
三十多年過去了,哈佬應該已經年邁,甚至已經不在人世,但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閃回,聲音宏亮震耳。不知為什么,我現在聽到這種聲音不再有恐懼。就像過量的蜜糖曾經讓人作嘔,太強的光亮曾經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夠的時間,蜜糖與光亮會重新讓人懷念。勞動,一個火熱和堅實的詞,讓我雙腳重新回到了大地,解除了長時間高空飄蕩的暈眩。
我對白領和金領不存偏見,對天才的大腦更是滿心崇拜,但一個脫離了體力勞動的人,長久下去會不會肢體退化?會不會有一種被連根拔起的心慌?會不會在食物產銷鏈條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德語中的Zuhandenheit(待用)與Vorhandenheit(在用)曾經是海德格爾(M· Heidergger)的關鍵詞,描述了事物的被感知過程和世界存在的奧秘,其詞根hand就是手,就是動手操勞。但很多傳統和現代的流行理論,由勞心者們制作,隱含著脂肪肝、糖尿病、厭食癥等各種富貴病,總是都把hand低看三等,把勞力者權當失敗者的別號。新潮的“知識經濟”和“知本家”一類說法,不過是再一次翻版了上等人的自夸。一位科學院院士在投影機前曾經以一只光盤為例,說光盤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錄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們先生們,這就是一般勞動和知識勞動的價值區別呵。
我當時差一點要沖著熱烈掌聲站起來大叫: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準備吃光盤和穿光盤嗎?這個例子虧他想得出來!你們把院士先生這個愚蠢的舉例寫進光盤,那只光盤到底會增值還是會減值?
我當時沒有提問,是被熱烈的掌聲驚呆了:我沒想到鼓掌者都自以為是賺得那九十九元的時代中堅。
一個科學幻想作品曾經預言:將來的人類都形如章魚,一個過分發達的大腦以外,無用的肢體將退化成一些細弱的游須,只要能按按鍵盤就行。我暫不懷疑鍵盤能否直接生產出糧食和衣服,也暫不懷疑一個健盤在七十二行的實踐之外能輸出多高深的學問,但章魚的形象至少讓我厭惡。讓那個油頭粉面的院士成為章魚吧,不,我決不做章魚,決不做大頭鬼。這種念頭使我立即買來了鋤頭和鈀頭,買來了草帽和黃色的膠鞋,選定了院子里的一塊荒坡,向想象中的滿地莊稼走過去。陽光如此溫暖,土地如此潔凈,一口潮濕清洌的空氣足以洗凈我體內的每一顆細胞。從這一天起,我要消失在地圖上的山地里,要直接生產土豆、玉米、向日葵、冬瓜、南瓜、蘿卜、白菜……當然還有南方人愛吃的辣椒什么的。我們要恢復四肢的強壯和靈巧,恢復手心中的繭皮和面頰上的鹽粉,恢復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氣和太陽光底下的目光迷離。我們要親手創造出植物、動物以及微生物,在一切生命成長最原初的地方接管我們的生活。
我說的“我們”是指妻子,還有姐姐和姐夫——他們已從四川省一個大企業退休,從未下過鄉,這次一起來轉業務農。村民們對我們的開荒有些好奇,挑剔我們的動作卻贊許我們的工效,看到我們腳上的黃鞋子,臉上多有驚訝之色。我這才注意到,他們腳下已見不到這種鞋子了,哪怕是一位半老農夫,出門禮服也包括一雙皮鞋——盡管皮鞋上可能蒙有塵灰甚至豬糞,或者已經破舊得像一只只咸魚。年輕女子們當然更多一些講究,腳下如果不是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一種鞋底厚若磚塊的日本樣式。她們雖然身居窮鄉僻壤,但隨時準備踏上都市里的地毯或者大理石。
我們挖得咣當巨響,火星四冒,還有掌心里的劇烈震動。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已從泥土中翻出了幾大堆卵石,然后一大塊菜地初步成形。我們規劃了第二塊菜地的區位,還決定以后把這些卵石拿來鋪路。
這一天我吃得特別香,也睡得特別深,一夜無夢。
養雞
農家有三寶:雞、狗、貓。雞是第一條。放在以前,雞是一般農家的油鹽罐子,家里的一點油鹽錢,全是從雞屁股頭擠出來的。現在經濟有所改善,但雞還是一般農家的禮品袋子,要送個人情或還個禮性,大多沖著雞下手。
入住山村以后,農友們看著我們還順眼,抽了我家的煙,喝了我家的茶,便回報一些瓜菜、紅薯、糯米、熏肉、有時還有雞仔。這使我們家的雞圈里迅速熱鬧起來,各路不一的雞仔各自抱團,互相提防和攻擊。有一只雞個頭大,性子烈,只是沒來得及給它剪短翅膀,它就騰空而去飛越圍墻。我們在后來幾天里還不時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窺視,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聽任它變成野雞,成全它不自由勿寧死的大志。
雞仔長大以后,雌雄特征更加明顯起來。一只公雞冠頭大了,臉龐紅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紛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巴那幾條高高揚起的長翎,使它活脫脫戲臺上的金牌武生一個,華冠彩袍,金翎玉帶,如操上一桿丈八蛇矛或方天畫戟,唱上一段《定風波》或者《長坂坡》,一定不會使人驚訝。幾個來訪的農民也覺得這家伙俊美驚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種。
這只公雞是圈里唯一的男種,享受著三宮六院的幸福和腐敗,每天早上一出塒,就亢奮得平展雙翅,像一架飛機在雞場里狂跑幾大圈,發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減速。但是這架傻飛機雖然腐敗,卻不太墮落,保衛異性十分稱職,遇到狗或者貓前來覬覦,總是一雞當先沖在最前,怒目裂眥,翎毛賁張,炸成一個巨大毛球,嚇得來敵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雞場里丟進一條肉蟲,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飛,肯定是第一個啄到肉蟲。但它一旦嘗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來,禮讓給隨后跟來的母雞。自己無論怎樣饞得難受,也強忍著站到一旁去,偉岸的紳士風度實在讓人敬佩。
“衣冠禽獸”一類惡語,在這只公雞面前變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為當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學,在這只公雞面前也不堪一擊。一只雞尚能利他,至少能夠利己利他,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紅顏相好的面前,為何好些人間紳士倒可能遇險便逃和見利先取?這公雞感情不專放蕩不羈,自然也有很多不文明之處,可挑剔之處,但它至少還能亂而不棄,喜新不厭舊,一遇到新寵挑釁舊好,或者是強鳳欺壓弱鶯,總是憐香惜玉地一視同仁,沖上前去排解糾紛,把比較霸權的一方轟到遠處,讓那些家伙稍安勿燥恪守雌道。這一點大概也比好些人間男士更可愛。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發現天色大亮,覺得這個早上缺了點什么。想了半天,發現是剛才少了幾聲雞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雞塒一看,發現塒里沒有大公雞。這就是說它昨天晚上根本沒有入塒。那么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左找右找,一直沒有發現它的影子。中午時分,我再一次搜尋,才在一個暗溝里發現了它的尸體。奇怪的是,它身上沒有傷口,顯然不是被黃鼠狼一類野物咬死的。它也不像是病死的,因為它昨天還飲食正常精神抖擻,沒有絲毫病態。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得其解,只能把它葬在一棵玉蘭樹下。
那一天母雞們悵然若失,也不怎么吃食,撒給它們的谷子剩留了許多,被一大群麻雀飛來吃了個痛快。
從此以后,雞圈里少了一份團結與和諧。母雞們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劃得很小,只限于一窩同胞之內。凡是氣味不對的他家骨血,就無緣受到愛護,雙方處得再久還是形同陌路。這就苦了一只小黃雞。它是新來的,在這里無親無故,剛來時怎么也進不了雞塒,一進門就被既得利益群體啄出門外。我把它強行塞進塒門,第二天竟發現它頭上鮮血淋淋,被活活地啄去了一塊肉,致使它兩眼欲閉,步履踉蹌,奄奄一息。
他雞即地獄呵!沒有明君的社會禮崩樂壞呵!我沒法查出兇手,再氣憤也沒法查兇懲頑,唯一可做的事,是找來紅藥水和消炎粉,給這只半死的小雞療傷。我見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爭食,又一連給它開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來些剩飯或谷子,讓它單獨進食。其它的雞見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無法靠近過來,只能遠遠地看著小黃雞吃香喝辣。
我們把這只雞命名“小紅點”,名字源于它頭頂紅藥水時,腦袋上有鮮明的標記。我們沒有料到的是,自小紅點被我們從死亡線上救回來以后,它怕雞不怕人,親人不親雞,在雞圈里總是形單影只,呆在冷清的角落,一見人倒興高采烈地跑上前來,不似其它那些雞,即便見你是來喂食也會四散驚逃,直到你提著空盆離去,才敢一哄而上前來搶啄。每到黃昏,小紅點也遲遲地不回雞塒,一有機會就跑出雞圈,跑到我家的大門口,孤零零地守候在那里,對門內的動靜探頭探腦,似乎一心一意要走進這張門,去桌邊進食,去床上睡覺,甚至去看看電視。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當一個人而不想做一只雞了。
半年多以后,它還是保持著跟人走而不跟雞玩的習慣,即使主婦很不待見它在門前拉屎,即使主婦一次次把它趕回雞群,但它還是矢志不改總是跟著人轉,有時踩著了我的腳,啄了我的腳,也若無其事。它頑強的記憶是不是來自那一次刻骨銘心的療救?或者像鄰居老吳說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個人,同人有某種緣分?
它一天天長大了,拉在我家門前的糞便是越來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對待這只孤獨的雞。假如它哪一天要終結在人類的刀下,它會不會突然像人一樣大喊一句“救命”?或者含著眼淚嘟噥一聲“我無怨無悔”?
那一天正越來越近。
草木
佛教慈悲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沒有“人”而只有“有情”的概念,把人與動物圈并置這一概念之內,一視同仁。這一來,只有植物降了等級,冷落在慈悲光圈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從來不被看作屠殺,工匠砍削竹木從來不被看作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點現代科學知識,其實可知草木雖無心肝,卻也有神經活動和精神反應,甚至還有心理記憶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網絡上的電子虛擬寵物要“有情”得多。比如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環命,脾氣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樹葡萄葉突然只剩下光光的主桿,葉子全部脫落在地任人碾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一會,才記起來前一天給它修剪過三四片葉子,意在清除一些帶蟲眼的破葉,以便它更為靚麗清新。肯定是我這一剪子惹惱了它,讓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來個英勇地以死抗爭。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不僅是這一株,其它葡萄也不好惹,決不容我隨意造次。又一次,我見另一株葡萄被風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讓它轉了個身子,以便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腳已經輕得不能再輕,態度已經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還是再次逼出了驚天動地的自殺案,又是一次綠葉呼啦啦盡落,剩下光桿一根。直到兩個多月后,自殺者出足了氣,逞足了威風,枯桿上才綻出一芽新綠,算是氣色緩和心回意轉。
相比之下,姿質平平的梓樹就淳厚得多。工匠們建房施工時,把一棵礙事的小梓樹剁了,又在樹根旁挖灶熬漿料,算是刀刑火刑無不用其極,足足讓小樹死了十幾遍。不料工匠離開半年之后,這樹蔸無怨無悔,從焦土里抽枝發葉,頑強地活了過來,為主人很快撐起了一片綠蔭。在中國的文字里,木匠原名“梓匠”,故鄉又名“桑梓”,可見這種樹在歷史上頗有年頭。這與它的不屈不撓和任勞任怨一定不無關系。我只是覺得這種樹稍稍有點蠢,比如初秋之際,寒暖不定,它們似乎是被氣候信號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節,就又落葉又發芽的,如同連哭帶笑,又加棉襖又搖扇,蠢得有點丟人現眼。
秋天來了!我忍不住沖著它們喝斥。
它們似乎聽不懂,新芽還是沖著落葉往外竄。
草木的心性其實各各不一:牽牛花對光亮最敏感,每天早上速開速謝,只在朝霞潑地的那一刻爆出藍花一串,相當于植物的雞鳴,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團隊紀律,金色或銀白的花粒,說有就全樹都有,說無就全樹都無,變化只在瞬間,似有共同行動的準確時機和及時聯系的局域網絡,誰都不得自由主義地擅自進退。比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為嬌生慣養。它們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陽區位,最頻繁的噴藥殺蟲,但還是愛長不長,倦容滿面,暮氣沉沉。硬要長的話,突然竄出一根長枝,掛上一兩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給打發掉。
當一棵樹開花的時候,誰說它就不是在微笑呢?當一片紅葉飄落在地的時候,誰說它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當瓜葉枯黃甚至枯黑的時候,誰說這不是它們在咳嗽或者呻吟?有一些黃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墻里滿地開放,如同一些吵吵鬧鬧的來客。它們在隨后的一兩年里突然不見蹤影,不知去了哪里,滿園靜寂無聲。我只能把這事看作是客人的憤然而去和含怒絕交——但我在何事上得罪了它們?
再說我們同時栽下的一些桔樹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對它們同樣地挖坑同樣地修剪同樣地追肥,但靠路邊的三棵長得很快,眼看就要開花掛果,其它幾株卻無精打采,單薄瘦弱,長來長去還是侏儒,甚至葉子一片片在蜷縮。有一位農婦曾對我說:你要對它們多講講話么。你尤其不能分親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么——你對它們沒好臉色,它們就活得更沒有勁頭了。
我對這個建議半信半疑:幾棵樹苗也能看得懂臉色?
夜晚
月亮是別在鄉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夠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爾看到遠遠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無數路燈之中,磨損于各種噪音之中,稍縱即逝在叢林般的水泥高樓之間,不過像死魚眼睛一只,丟棄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歷,即記錄太陽之歷;鄉下人不得不使用陰歷,即記錄月亮之歷。哪怕是最新潮的農村青年,騎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機,脫口而出還是冬月初一臘月十五之類的記時之法,同他們抓泥捧土的父輩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別的什么——他們即使全部生活都現代化了,只要他們還身在鄉村,月光就還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飄搖的月光,溪流上跳動的月光,樹林剪影里隨著你前行而同步輕移的月光,還有月光牽動著的蟲鳴和蛙鳴,無時不在他們心頭烙下時間感覺。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沒有月光的人,因此幾乎沒有真正的夜晚,已經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無眠白天與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覺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長白天之后來到了一個真正的夜晚,看月亮從樹陰里篩下滿地光斑,閃閃爍爍,飄忽不定;聽月光在樹林里叮叮當當地飄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嘩啦地擁擠。我熬過了漫長而嚴重的缺月癥,因此把家里的涼臺設計得特別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盤,把一片片月光貪婪地收攬和積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撲打著蒲扇,躺在竹床上隨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書里說過的,我伸出雙手,看見每一道靜脈里月光的流動。
盛夏之夜,只要太陽一落山,山里的暑氣就消退,遼闊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來的一陣陣陰涼,有時能逼得人們添衣加襪,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這時候出現,媽媽或奶奶講述的牛郎星織女星也在這時候出現,銀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霧,無限深廣的宇宙和無窮天體的奧秘嘩啦啦垮塌下來,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吞下,天幕上閃爍不定的遙遠彼岸在步步逼近。我是躺在一個涼臺上嗎?也許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騰和漂浮?也許我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在荒漠里孤單地迷路?也許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絕對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見和盤問?……這是一個必須絕對誠實全盤招供的時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謂城市,無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沒有上帝召見和盤問的地方。
山谷里有一聲長叫,大概是一只鳥被月光驚飛了。
韓少功,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馬橋詞典》、《暗示》、《爸爸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