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不行了,已經拔管了。”九月二十一日早上接到老翁從臺灣打來的電話,我根本不能置信,這怎么可能?幾天前還聽說已經出院,怎么突然變了?一直希望還有轉機。當時聯絡不上文珠,就在網上查找費城附近的醫院,一個一個電話問,終于找到Pottstown醫院,危急病房處告知現有家屬在,但醫院不能透露病人病情。幾次問,總是“無可奉告”。直到下午四點再打住院登記處查詢,你的名字已經不在了。之后電話接通了文珠,說你已于上午十時過世,當時哽咽不能成聲,有如雷轟頭頂,整個人恍惚若失,這是喪失了最親近的人時才會有的感覺。的確,我們關系太深了,從七十年代初至今,不是一般的老友交情,而是運動中結下的牢不可破的同志之情,三十年沒有斷過,你的大小活動,無論我是參加、支持或潑冷水,你總是繼續同我聯絡商量,我的想法也少不了找你談。老朋友間,你我這樣的關系是少有的。你的去世,我在感情上很難接受。
你離開的日子,對你對我,都是難以忘懷的。一九七一年的“九二一”聯合國大游行是當時海外保釣運動的轉折點。游行針對即將開始的聯合國大會,要求驅逐國民黨政權,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這是全美國第一次華人公開政治表態的游行,最前方整整一排毛澤東巨幅相片,中華人民共和國五星紅旗一片旗海,場面壯觀,是過去美國社會,特別是華人社會不敢想象的事。數千人高呼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口號,唱著革命歌曲,雄姿英發地走在大馬路上。隊伍中除了華人,還有非裔、拉美裔少數民族和白人進步人士。與我們的游行相對立的,是國民黨花錢組織的反共游行,事先還放話有職業殺手打手要暗殺行兇,企圖嚇阻華人參加我們的隊伍。兩相比較,不論是人數、士氣,還是陣容,都表現出美國和國民黨的反共政策已經破產。
游行中,你負責指揮、警衛,前后奔走,帶領呼喊口號,與國民黨一方面對面時,你也一直站在隊伍的最前列。游行震動了紐約,所有報刊、電視都來訪問,電視上出現你接受訪問的鏡頭,你讓美國人曉得,海外華人是心向祖國的。游行過后,聯合國大會通過了決議,趕走了國民黨,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了席位,那時我們的心情是多么激動啊。
“九二一”的游行,是海外華人保釣運動上升為更高層次的中國統一運動的宣言。此后,保釣的主流是明白的統一派,左派主導了運動大勢,海外僑界的親中國派被鎮壓了二十年后,打破了白色恐怖,開始揚眉吐氣。當時的環境,美國雖然處在反戰高潮,但保守、委瑣的華人社會,在美國公然抬毛澤東主席像,舉起五星紅旗仍是不得了的突破。參加者人人引以自豪,特別是當時的積極分子,彼此更感親近。三十四年后的同一天,你撒手長別。九月二十一日,這個日子又多了一重追憶。
整個七十年代,是海外華人的“釣運”“統運”時代,在這個時代潮流中,你所起的推動作用是無人能取代的。
保釣運動始于七十年代的美國,直到三十多年后中國大陸的保釣,中間經過臺灣、香港保釣,波波相接,代代相承。保釣運動本身的意義是清楚的:它是中國洗雪列強欺凌、中華民族自立和國家統一的完結篇。釣魚島的問題附屬于臺灣問題,產生于國民黨對美、日的屈從,對領土主權的忽視、出賣。從列強瓜分,到日本侵華,到朝鮮戰爭,到冷戰中美國對臺灣的插手,正由于解決臺灣問題是根本,保釣運動不到兩年時間就急速發展為中國統一運動。運動伊始,左、中、右并起,國民黨一面安撫一面監控。但運動來勢兇猛,將國民黨爪牙、右派、反共分子一掃而空,運動顯現出本來面目,也就是當時慣說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老程你,當年被公認為釣運的頭號闖將,統運的急先鋒。
釣運中,你是最積極的帶頭人物。釣運七十年代初在東西兩岸開始,帶動了全美和加拿大的校園華人教師學生,匯集為一九七一年四月十日的華盛頓全美華人示威大游行,這是釣運的高峰,也是轉向統運的起點。從一開始你就是東部的領頭人物,華盛頓示威,你是演說人之一。
保釣運動推進到統一運動,你更是出了大力氣起了大作用。前面所說的“九二一”這個轉折點,你的表現是有電視記錄的。讓我們追述“九二一”游行的背景,游行之前是八月在布朗大學召開的美東討論會和九月三日至五日在安那堡密執根大學的國是大會。安那堡會議正式通過了關于臺灣問題的五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并決議在聯合國游行,“九二一”就是在這個精神下組織的游行。這兩個會議,是釣運從“內除國賊、外抗強權”的共識,提升為“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認同祖國、統一中國”的政治表態。安那堡大會上,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中國的一條,并不是當時頭面聯絡人的意愿,而是與會群眾提議,列入議程表決通過的。你在兩個會議中都是立場最鮮明的統一派。安那堡的決議在你的大力推動下達成。因此,會后便聽到那些踟躕不進者對你的抱怨。可是,統一的旗幟一旦高舉,戳破了當時反華反共的禁忌,反映出人心所向,立即引起臺、港、海外華人的共鳴,運動空前壯大,認識祖國、回歸認同,潮流一波高過一波,即使那些裹足不前、心有不甘者,也被浪潮沖得高喊統一!今天,那些人又有許多退回原位,企圖拾回他們所謂的釣運,將歷史向反面推,何等可笑!
從釣運到統運,從民族主義到支持社會主義,從自發到自覺,這是三位一體的。統一的立場鮮明,形成了運動同國民黨、臺獨的尖銳對立,認同中國,宣揚社會主義中國,又同籠罩在強烈反共氣氛下的意識沖突。統運的政治性質高于釣運,要求積極分子提高自覺性,前一階段的風云人物許多都掉了隊或被動地隨大流。老程,你在統運中又起了更大作用。統一運動是政治立場分明陣線分明的活動。國民黨為了對付統運,用盡各種手段;美國調查、問話,壓力越來越大。你不僅沒有后退,反而沖勁更大。國民黨為了對付統運,特地成立所謂的反共愛國聯盟組織。今天,臺灣的政壇上,泛藍派的許多頭面人物都是這個組織的成員,你后來去臺灣還見過他們。我們最后一次會面時也曾談到,統運幫助了這些人發家,這大概就是辯證法最好的例子吧!
九十年代末,臺灣的分離危機日益嚴重,臺獨、民進黨成為臺灣的主流,國民黨內部一分再分。形勢要求將一切反對臺獨、支持統一的力量集合起來。其中包括國民黨、新黨內可能轉向統一者,以及從大陸出來的學生、學者和新華僑。你又當仁不讓,發起建立了反獨促統聯盟的全球組織。近幾年,大陸興起反日保釣運動,你積極支持,并建立了聯系,在海外發起多次聲援國內保釣人士進航釣魚島的行動以及對日本政府的示威。華盛頓和紐約的示威會場上見到許多年輕留學生露面,多少有一點我們當年的影子。你去北京開刀之前發動了留學生組織反日示威;直到最后在病床上還說:“九一八”的會我不能主持了。不僅推動統一、報效祖國你始終不懈,在校園照顧培養國內來的留學生,激發后輩愛國愛鄉意識,也是三十五年始終不斷。
當然,你不僅僅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一個中國主義者。你讀書、教書的天普大學,是美國著名的致力于少數民族教育、權益的進步校園。你在其中的參與從不稍懈。正義的事業是互相支持的,沒有這個眼界,也不可能奮斗終生。在這點上,顯出你的高人之處。
事情做多了,總會引起是非,你所受到的批評不會少。但是,時間是最好的檢驗,小是小非轉眼就成過去,大是大非才顯現一個人的價值。
釣運三十多年,你我都有觸犯人的毛病,我們之間也不乏意見相左,但無對抗性沖突,結成了打不散的交情。你我個性不同,作風不同,何以相知?主要是我們不是泛泛之交,而是戰友之交,是一次又一次考驗后的彼此認識。性格相異反而增進了了解。我們有一處十分相似,就是對相信的事的執著。正是我們信仰一致,造成強韌的聯結。你的性格恰是我的不足之處,你的勇猛沖勁,你的豪邁手筆,你的交游廣闊,善于同各方人士打交道,高官顯貴、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可找到共同的言語,這些長處,是令人嘆服的。
六個字最能描寫你的形象:斗士、忠骨、義風。
斗志是你的標記。同日本斗、同國民黨斗、同臺獨斗、同所謂的民運分子斗;愈斗愈勇,精力愈旺,有誰能從你的外表、行動看出你已將屆七十高齡。你不僅能斗,而且能容。當年同國民黨對陣時,受到生命威脅的恐嚇,你不僅不畏縮,反而沖到最前頭;后來在反獨促統的大前提下,你卻盡力爭取國民黨、新黨,共同推進運動。橫眉蔑宵小,一笑泯恩仇。何等的斗志,何等的氣度。
忠義這兩個字,長久以來凝結為中華文化的精髓,超越了時代。忠就是在大是大非上立場堅定不移;義就是不畏強權敢于出頭,民胞物與,犧牲在所不計。忠義的反面是投機、叛賣。有哪一個時代、哪一個社會能沒有是非、沒有群體?能不靠忠義來凝聚?正因此,當我們讀到古人的忠心事跡時,肅然起敬;對俠客義士,悠然神往。你作為中華之子,在民族大義上真是鐵骨俠風,堪與先賢比美!
千言萬語,道不盡心中哀思。謹以悼詩寄意:
晴天驚霹靂,君入彌留期,恍恍方寸亂,焦焦火星急。
鈴聲無人應,醫門鎖消息,是幻斷非真,懸心冀奇跡。
待到線連接,哽咽道君離,口戰不成句,涕泗淚滂沱。
莫笑人癡迷,休言性灑脫,今及傷心處,腸斷怎奈何!
八月甫相會,等閑話病瘥,縱橫天下事,還把利劍磨。
方才心石卸,旦夕生機奪,一見成永訣,心潮逐逝波。
?秋風悲白楊,鴻雁哭長空,悠悠傷往事,栩栩現音容。
比肩卅五載,你我總相從,風云同咤叱,悲歡常與共。
戰斗兄弟情,不語靈犀通,相交稱莫逆,知己冠親朋。
季布一言諾,孟嘗萬金空,古道熱衷腸,肝膽見杰雄。
心慕云天義,身感知遇隆,伯牙謝子期,哀思古今同。
今日九二一,君辭紅塵去,憶昔九二一,歲月何崢嶸。
主席巨像展,旗海映天紅,復位聯合國,中華歸正宗。
為問當年勇,誰比我程兄,保釣當頭將,統運急先鋒。
橫眉蔑宵小,奮臂抗羆熊,報國勇無前,為民不計功。
手捧黃河水,游子親情濃,植木喜成林,桃李笑春風。
反獨促一統,寰宇大同盟,愷悌民族誼,國際正義宏。
老驥不伏櫪,英發愧后生,三紀心血盡,四海一家同。
遠追屈平志,氣節凌公侯,九歌向天問,生死為國憂。
近仰毛澤東,斬妖驅寇仇,帝霸不足論,赫赫日當頭。
昭昭民族光,浩然正氣流,有幸先賢后,不負此生游。
忠魂天上去,俠骨世間留,泣盡杯中酒,遙祝壯志酬。
二○○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