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人們對于詩人“穆旦”和翻譯家“查良錚”均贊譽有加,但是仔細檢索一番卻可發現一個多少令人感到驚訝的事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這兩個形象是分離的,對于兩者的研究也是不對等的。早在他大學期間,絕大多數的同學只知道勤奮好學的查良錚,而不知他就是能寫一手好詩的年輕詩人穆旦(杜運燮觀點)。這倒不難理解,年輕的作者對于名聲并不在乎。之后的情形卻頗耐人尋味。新中國成立之初留學歸來后,依然是“查良錚”更廣為人知:“查良錚”隨著大量翻譯物(教材和文學名著)的出版廣為人知;曾經寫下過極具個人意緒的詩歌的“穆旦”卻極少出現在刊物上,作品集更是禁絕出版,讀者自然很少知道穆旦為何許人也。再后來,形勢更為嚴峻,據穆旦妻子周與良說,連穆旦本人也極少談及他曾以“穆旦”為名寫過詩;而“查良錚”之名仍然在隨著此前大量印行的譯作廣為流傳,不少人甚至慕名登門拜訪——拜訪普希金詩歌的譯者“查良錚”,而不是“穆旦”。
新時期以來,署名“查良錚”的譯作再一次大量印行,對于“查良錚”詩歌翻譯成就的研究多有出現,開始用“最”修飾“查良錚”,卞之琳曾將查譯《唐璜》稱為“中國譯詩走向成年的標志之一”,王佐良則把查良錚和戴望舒推為“最成功的兩位譯詩家”,切實的討論也有出現。同時,“穆旦遺作”也開始零星地出現在刊物上,“穆旦”隨著一九八一年出版的《九葉集》、一九八四年出版的《八葉集》(海外)和一九八六年出版的《穆旦詩選》而逐漸浮出歷史地表。兩個形象終于可以跨越種種因素的限制而“復合”——用“并存”可能更為確切,因為與“查良錚”的熱鬧相比,與讀者大清早排著長隊購買作品,熱烈地討論,勇敢地喜愛以及強烈的精神滿足相比,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穆旦”的“發現”過程要艱難得多,也冷清得多,對于穆旦詩歌的先鋒性與反叛性的討論要猶豫得多,膽怯得多。
從八十年代末期直到今日,作為詩人的“穆旦”逐漸成為了一個持續不斷的研究熱點,“最”又開始被用來修飾“穆旦”——穆旦作為最杰出的漢語詩人之一而得到了非常廣泛的討論。與此同時,由于種種原因,比如讀者閱讀口味的轉換——查譯多為浪漫主義詩歌,新的讀者更為期待的乃是現代派譯作,“查良錚”譯著的出版逐漸失去了轟動效應,成為了無窮無盡的出版物中平常的一類;對于“查良錚”翻譯藝術的討論也逐漸淡化,這一點,對照分別出版于穆旦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文集《一個民族已經起來》(一九八七)和二十周年的《豐富和豐富的痛苦》(一九九七)就可了然:前者收入了專題討論查良錚翻譯及翻譯藝術的論文五篇,后者甚至連一篇也沒有:非常徹底的遺棄。
有了這樣一種“形象分離”和“研究狀況極不對等”的背景,幾乎囊括了全部穆旦創作和譯作的十卷本穆旦詩文譯文集的出版就成為了一個饒有意味的事件?!澳碌焙汀安榱煎P”作為同一個人的兩種不同身份的代碼,最杰出的漢語詩人之一與最優秀的翻譯者之一,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并行出現在同一套出版物之中了——不過,版權頁上的“穆旦譯文集”還是清楚標明“穆旦”已在某種意義上凌駕于“查良錚”之上,這可見出近年來“穆旦”在編者、研究者心目中或者說潛意識中所占有的優勢,盡管這些文字沒有一個是以“穆旦”的名義刊行的。這一次出版將在多大程度上引致兩個形象的真正“復合”,至少,將在多大程度上重新喚起學界對于穆旦詩歌翻譯藝術的關注,是一個可待估量的事件。
十卷文集,先推出的是八卷本《穆旦譯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五年十月版,初印一千部),這無意中應和了編者和出版者的某種急切心理——學界較長一段時間內的漠視顯然已經引起了他們的憂慮。“應重新評價穆旦‘詩人譯詩’的成就?!蹦碌┑姆g“不僅將原詩的意蘊完整地譯出,而且還把他自己優美的語言賦予其中”;而且,穆旦本身受西方現代派詩人影響較深,其譯文“能夠把西方詩人所想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鄭敏、李方、劉開華等人觀點,請注意,這里所使用的是“穆旦”)。這樣一種呼吁,在某種程度上乃是對卞之琳、王佐良等人對于查良錚的贊辭的再一次強調,仍然并非切實的學理探討。
不過,在查良錚譯作第一次系統出版之際,我想特意指出的是翻譯背后的精神旨向,即為什么明明被剝奪了公開發表作品(譯作)的權利,根本就不知道作品究竟何時能出版,查良錚/穆旦在后半生仍然花費極大的心血來從事翻譯?據我看,原因至少有三。其一,因為那些優美的文字足以緩解殘酷現實的壓力,“用普希金解悶”;“這兩個月里,我一頭扎進了普希金,悠游于他的詩中,忘了世界似的”。其二,更因為那些優美的文字被賦予了復興中國文藝的使命。穆旦晚年多次慨嘆到,當時文藝界處于“空白”狀態,中文白話詩沒有什么可讀的,當時流行的是小靳莊之類“用快板、順口溜形式寫的政治宣傳韻文”(洪子誠語),缺乏“事實如何”的現實主義作品。而外國詩歌能夠改變這種狀況:“我相信他(按:拜倫)的詩對我國新詩應發生影響”;“我倒有個想法,文藝上要復興,要從學外國入手,外國作品是可以譯出變為中國作品而不致令人身敗名裂的,同時又訓練了讀者,開了眼界,知道詩是可以這么寫的……因為一般讀者,只熟識小靳莊的詩,不知別的,欣賞力太低”(《致郭保衛的信》、《蛇的誘惑》)。而“不致令人身敗名裂”在我看來蘊涵了第三層原因,一個或許更具個人意味的原因,那就是在當時寫詩將“令人身敗名裂”——它可能包含了兩重含義:寫現實如何的作品將有政治風險性;而迎合當時流行的“小靳莊式”的寫法或圖解政治,又將為歷史所唾棄。譯詩可以避開這一點,譯詩實際上成為了寫作的替代品,或者說,譯詩成為了寫作的另一種形式——“查良錚”成為了“穆旦”的替身。
正是因為這種強烈的自我精神需求以及同樣強烈的歷史使命感的驅動,穆旦才拖著疲憊乃至傷殘的身體完成了當代中國最激動人心的翻譯之旅。從這樣的意義上說,忽略或遺棄了對于查譯作品的細致研究,至少意味著對穆旦/查良錚這一個極富精神張力的形象的割裂,即對一個精神苦悶卻又充滿使命感的“查良錚”的舍棄——對他的性情,他的內驅力,乃至他的時代的舍棄。
而問題的復雜性還在于:新時期至今已近三十年,“查良錚”譯作已大量出版,“穆旦”詩歌寫作也得到了充分的討論——討論的語境也已變得復雜化,“復合”的要義里也就包含著某種反思或建構的觀念因子。即如當學界把“穆旦”指認為最為杰出的現代漢語詩人之一的時候,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必然是:穆旦的詩歌寫作究竟繼承了漢語詩歌傳統的哪些優長,又為這個傳統提供了哪些新的東西?其“杰出性”究竟何在?同樣地,當“查良錚”被指認為最為優秀的翻譯家之一的時候,可堪討論的問題至少包括:這些譯作曾經為漢語讀者提供了怎樣愉悅的審美感受?在多大程度上豐富乃至建構了漢語讀者精神歷史?它們所提供的語言方式、詩體形式在多大程度上參與甚至影響了漢語詩歌的發展——“文藝復興”的目標在多大程度上得以實現?
前一個層面已無須多言。而后一層面,二○○五年第六期的《江漢大學學報》推出了“關于新詩的翻譯”的專題討論,作者包括梁秉鈞、王笑、張子清、黃燦然等人?!毒幷甙础愤@樣寫道:“詩歌翻譯本質上是一種現代漢語寫作的實踐。在對外國詩歌的挪用、取舍和轉化的過程中,新詩獲得了新的感性和表達方式;同時,借助于多種詩體形式的翻譯,新詩豐富了自身的典藏,并大膽地創造屬于自己的詩體形式。顯然,對此有必要做出歷史的梳理和學理的探討。這仍然是一個相當開放、亟待深掘的討論領地。”這意味著學理討論已經開始,但“亟待深掘”。
這一討論與《穆旦譯文集》差不多同期出現,自然是湊巧,不過對穆旦詩歌翻譯的深入討論正可借此展開。將詩人與翻譯家這樣兩種分離的身份落實到同一個人豐富的精神世界,同時將最成功的譯作以及最優秀的詩作的討論最終落實到新詩的具體發展進程,這在我看來才是“穆旦”與“查良錚”復合的核心要義。否則,那不僅意味著所謂“復合”失去了意義,更彰顯了學界所堅持的諸種關于“優秀”、“杰出”的價值理念、美學判斷標準從根本上說不過是一種虛妄的東西——當然,這不過是一種壞的假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