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3日,那漫長的下等著,我在成都二環(huán)路附近的一個倉庫里靜靜翻閱著一摞已經泛黃的“文革”老照片,旁邊是一大堆光鮮如初三寸金蓮。在令人流年動的寂靜中,兩種截然不同的“歷史遺物”,尖銳地散發(fā)出有著淡淡霉味的舊時尚中央奔跑,跑著跑著,我注意到了那些激進的衣冠。
“藍螞蟻”與“解放綠”
1793年深秋,隨英國特使馬嘎爾尼前往覲見乾隆皇帝的斯當東在中國看到大片棉田,“棉田附近種有靛青植物,它的顏色用來染棉布,所有老百姓都穿著藍布衣服。”可見,“藍布衣服”在中國傳統(tǒng)中有著深厚的淵源。哲學家薩特曾在一個大廳中對《世界報》記者羅貝爾,紀蘭進行過嚴厲抨擊,因為此人竟把全體中國人挖苦為“藍螞蟻”。那是1956年。而在憶及1972年拍攝記錄片《中國》的情形時,意大利電影大師安東尼奧尼感嘆說:“在中國,每天上午,從5:30到7:30,馬路染上了一片藍色,成千上萬的藍衣人騎車上班,川流不息的自行車隊占領了整條大街,整個城市——那種感覺就像是八千萬藍色中國人在從你的眼前走過。”
藍,這深邃、深情、含蓄的中國藍,也許從秦朝被喚作“黔首”的民眾開始,甚至更早,它就占領了歷史的天空。在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藍色是勞動的象征之色,綠色是革命的象征之色,這兩種莊重而純樸的顏色上下翻飛,強有力地統(tǒng)治著整個中國的時尚。
旭日在猛烈上升,時尚在蓬勃演進。20世紀50年代,一個巨大的幽靈影響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它是蘇聯(lián)。“藍螞蟻”被鍍上了一層釉彩,這體現(xiàn)了政治的秘意。當時最流行的男服是有4個口袋、5顆鈕扣的中山裝,衣領比孫中山時代寬大,在西方,許多人把這種男服稱為“毛式服裝”。為了使自己更具有蘇維埃風范,人們紛紛學習蘇聯(lián)工人老大哥,戴起了時髦一時的伊萬諾夫式鴨舌帽。在城市,一些人穿起了扎在長褲里的哥薩克式斜開襟小立領襯衣,這是當時最新潮的男裝打扮。時髦女裝則彌漫著濃郁的蘇式小布爾喬亞情調,最受追捧的當數(shù)列寧服與布拉吉。用灰色卡其布制成的列寧服其實是西服的改進款式,大翻領、大掩襟、雙排扣、斜插口袋,外配一條同質腰帶,看上去雍容大方儀態(tài)萬千,布拉吉是俄語翻譯詞,指連衣裙,它是蘇聯(lián)花布大流行產生的寧馨兒,為年輕女性的最寵之物,一首流行詩贊美道:“遠遠的/飄來布拉吉的倩影/美麗的姑娘/在廣闊的田野施肥/哦哦呀……”
隨著中蘇交惡,這股溫情脈脈的“布爾什維克之風”戛然而止,1960年后,遍浮山河的蘇式服裝銷聲匿跡。“中國藍”回到了極為本土化的扮裝。
隨后幾年是“新3年,舊3年,縫縫補補又3年”的蹉跎歲月。這幾年,一個弄潮兒的時尚形象是勞動者的光榮形象,底層勞動者的扮相以前所未有的高度出現(xiàn)在被饑餓折磨的大地上,莊子說:“萬物莫與樸素爭美”。這時期,樸素的“中國藍”達到了它在美學史上的巔峰。
然而“勞動的象征之色”很快便禪讓于“革命的象征之色”。革命壓倒了勞動,在隨后到來的暴烈狂飆中,糾集著反叛與狂歡的綠色取代了老成馴服的藍色,由強大荷爾蒙武裝起來的青春激情在這綠色中一夜間實現(xiàn)了大爆炸。美走向了極端,在無限尖利的大躁動中,革命的“解放綠”橫掃山河,萬物摧枯拉朽。
到20世紀60年代末,“解放綠”成為中國人唯一的時尚之裝,以洗得發(fā)白的正牌軍服最為時尚。這種巨無霸時尚之物的權威擁有者多是紅衛(wèi)兵,其標準裝束如作家王火所述:“身穿綠色軍便裝,頭戴軍帽,腳蹬解放鞋,腰系皮帶,背著“為人民服務”的挎包,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發(fā)式,女的不是齊耳短發(fā),就是馬尾辮。男的不是寸頭,就是光頭,肩戴紅袖章。”
綠裝素裹,壯闊妖嬈。這是歷史上最整齊劃一的時代,放眼望去,大街上經常全是一片綠色,大家都在軍服上較勁,不同的軍服隱含著家庭背景和經濟實力的差異。軍服布料有平布的、的確良的、滌卡的、混紡的。陸軍服最為流行,海軍服次之,而數(shù)量很少的空軍制服令人嘖嘖稱羨。搶軍帽的事隨時都在發(fā)生,這是當時頻率最高的犯罪事件,軍帽沒有男式女式之分,有仿有真,圓形軟頂?shù)南露擞行略聽畹那伴埽娴能娒睘榈拇_良面料,顏色碧綠,帽檐直挺,里面印有長方塊的章,標著姓名、年齡、血型。李鐵梅式的麻花煙及與軍帽相匹配的兩截短刷子是女性最時尚的發(fā)型,系在發(fā)梢的細細的猴皮筋或塑料繩,往往在整個著裝中形成唯一妖冶的風景線,顏色有紅的、黃的、綠的。
1969年1月7日,20歲的王子冀離開北京前往陜西插隊時,“直到上了火車,直到火車開了,我仍然覺得不過像是去什么地方玩一趟,跟下鄉(xiāng)去麥收差移,也有點像大串聯(lián)。我最愿意大家在一塊兒熱熱鬧鬧地,有男的有女的,都差不多大,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干一點什么事……北京站站臺上人群的色彩都是藍的、灰的、國防綠,如果見一點紅色,確定無疑是‘紅衛(wèi)兵’的袖章或者《毛主席語錄》。更常見的是人們懷里抱著領袖塑像,那種感覺特別神圣,一定與同代人一樣又與任何時代都不一樣。”
一切有“資產階級”傾向的香花毒草、小情小調都被顛覆了,自古以來一直涂脂抹粉的女性只敢擦點蛤蜊油,膽大有后臺撐著的便偷偷擦點雪花膏。一天,西安市第一中學的紅衛(wèi)兵召開了“批判資產階級香風大會”,批判對象是每天要噴香水的女教師李雪梅。主持大會的紅衛(wèi)兵作獅子吼道:“李雪梅,你要老實交代,為什么每天都往自己身上噴香水?”嚇得渾身發(fā)抖的李雪梅恭敬地回答:“我有狐臭,為了不使同學們聞到臭味,所以每天上課前都要噴香水。”主持人怒吼道:“你這資產階級的狐貍精,你想用資產階級的香風毒害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李雪梅哭訴道:“我真的有狐臭,我有醫(yī)生證明啊。”主持人提高嗓門大喝道:“我們無產階級接班人不怕臟不怕臭,怕的是你帶入教室的那股香水味,它會使我們失去革命斗志。你難道不知道嗎……”這則細節(jié)表明,時尚的鐵幕已關閉到何種程度。
1970年10月11日,一個叫陳效東的紅小兵在日記中寫道:“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今天我看了《文匯報》中的一篇文章《這里也有階級斗爭》,這篇文章說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會遇到種種的思想斗爭,我們去買一雙襪子、一匹布、一個口杯,都會引起我們的思想斗爭。是美呀,還是丑,你是無產階級的,你就會覺得那些非無產階級的東西很丑,你是資產階級的,你便對你的那一套東西感到很美,這都是由人們的世界觀所決定的。我們一定重視這些生活小事,要防止在談笑中被資產階級腐蝕、侵襲,要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以毛澤東思想為尖銳武器,來占領日常生活陣地。”
70年代的時尚先鋒
愛德華,福克斯在其三卷本《歐洲風化史》中說:“服裝是心靈按照時代的口味賦予肉體的形式。”在談及20世紀70年代前期的時尚衣裝時,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想到大片橙黃的葵花,那莖高葉大的圓形花盤豐茂而忠誠地朝著太陽,葵花的中心之一是牽著我去高地上勞作的母親。高挑熱情的母親看上去挺美,她穿著泛藍的土布衣裳,留著革命現(xiàn)代京劇<龍江頌>女主角江水英式的齊耳短發(fā),脖子上圍著淺黃的江氏圍脖帶,腳上套著黑色的江氏圓頭布鞋。江水英,這個樸素健美、英姿覘爽的中性化形象,是那個年代的紅色偶像。
那時,盡管四個兜的藍色制服很普遍,但最具影響力的時尚服飾自然還是軍裝,當時有句順口溜:“狂不狂,看米黃。”“米黃”指的是4個兜的的確良干部軍服,即北京人俗稱的“板兒綠”。人們以穿這種主流服為榮,與之比起來兩個兜的戰(zhàn)士服就顯得普通了。“板兒綠”有5枚扣子,地方上最時髦的穿法是不掃第一枚扣子,空著左上兜別鋼筆的縫處,袖子往上挽兩圈,并往衣領內側縫一個白色鉤織的襯領。由于父親是軍人,那幾年我們家住在軍隊大院里。整個少年時代我對軍裝有種迷幻之情,覺得其中深藏著一種令靈魂激動不已的美,但又具體說不出那種感覺。在一篇文章中我憶及70年代初軍隊大院生活時寫道:“當時軍分區(qū)剛成立不久,大門上經常插著幾面猩紅的紅旗,葵花似的驕陽把大片激昂空明的陽光打上面,使旗子現(xiàn)出富麗的血色,偶爾,有幾只大嘴黑羽的烏鴉或暈染著細小黑紋的赤褐色云雀歇在一旁,歇上一陣子,就飛入了青天。大門的入口處終年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哨兵,不斷有穿著圓頭大靴或圓頭綠膠鞋的軍人進出,每個人胸前都佩帶著毛主席小像章或最時髦的革命小胸章。手臂上套著紅衛(wèi)兵袖套的大孩子們打著口哨在路上亂叫,一些腰桿上插著木頭槍的小孩滾著鐵環(huán)相互追逐。有時候,幾個揮舞皮鞭的士兵趕著軍馬場雄健的軍騾匆忙走過,釘著拱形鐵掌的騾蹄發(fā)出一陣骨頭、金屬和石頭相互撞擊時的和聲……軍分區(qū)每天都會準時發(fā)出的兩種聲音,一種聲音是軍號聲,另一種是《東方紅》樂曲,它們均由渾厚的鉛灰色大喇叭傳出。這兩種聲音是匯合著政治和軍事的經緯之聲,它們把生活抓到了一個威嚴有序的橫切面上,并將其洗刷得簡單明了。每天黃昏6點,當落日垂下橘紅之軀,政治布道歌般的《東方紅》樂曲便會響起,它帶著無限悅耳的莊重,警示人們一定要忠于中國的大救星。”
70年代初,“聯(lián)動”(紅衛(wèi)兵聯(lián)合行動委員會的簡稱)作為北京紅衛(wèi)兵組織早已不復存在,但其中一些留城高干子弟的統(tǒng)一著裝卻開創(chuàng)了新潮流,這種著裝上身為藏藍色呢子制服或卡其布制服,下身為直筒式長肥藍褲,腳穿黑條絨面、白塑料底的“革邊鞋”。這一正氣凜然而又文雅的扮相令年輕人刮目相看,一些回北京探親的知青紛紛仿效,并把這股新風尚帶回知青點。“聯(lián)動裝”在各地形成潮流后,被不少人挖苦為“土聯(lián)”,言下之意是東施效顰裝高干子弟。
那時的另一新潮飾物是豬皮鞋,扁平樣式,上部有系帶,黑色光面的豬皮上孔眼極為粗糙。這種豬皮鞋了像是女學生先穿出來的,然后慢慢流行開來,顯明了政治空氣已稍有松動。盡管豬皮鞋比膠鞋大軍洋氣得多,但洋氣得很正統(tǒng),所以獲得了寬容。當時中國人不穿有“資產階級”朋的皮鞋已多年了,所以穿豬皮鞋的人,在膠鞋、布鞋堆里佫外風光靚麗。
1974年初,派頭很大的江青命令天津繡花廠為她做一件“梅花百褶拖地大袍裙”,要求這件裙子只能做一件,要兼有唐朝、宋朝、元朝的女裝特點,裙子的下擺一寸一褶,每褶都繡有梅花。這年夏天,江青又突發(fā)奇想,要親自為中國婦女搞一套“國服”,她召集各大城市重要服裝設計師,集體研究歷代中國女裝,最終設計出一種“開襟領連衫裙”。10月14日,天津正式展出了第一套“國服”(俗稱江青裙)。江青在各種場合興高采烈地帶頭穿這種“國服”,下令演員和出國代表團必須穿,并在全國推廣。一直以來中國女性被包得嚴嚴實實,有的男人便相當看不慣這套“國服”,于是編了首打油詩:“上半截像男,下半截像女。后面看是尼姑,前面看是和尚。短不短,長不長,大娘穿了成閨女,閨女穿了變大娘。”大名鼎鼎的昔陽縣大寨大隊為討江青歡心,勒令農家女們穿“國服”,結果不少人勞動時一彎腰便春光乍泄。
文革結束后,許多時尚之物很快杳若黃鶴,軍裝則一直流行到了80年代,我清楚地記得,1987年上大學時,自己仍穿著一身“板兒綠”。幾年前,成都杜甫草堂里有家老知青開的館子,為了增添懷舊的氛圍,餐廳服務員一律齊刷刷地扮作紅衛(wèi)兵,有回我從那里經過,看到明晃晃一片當年的“解放綠”,回想自己曾長期崇仰過這種綠色,猛地被嚇了一跳。古羅馬詩人馬提亞爾說:“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于再活一次。”回憶過去的生活,令人感慨時光的疼痛、人世的蒼茫、萬物的流逝。當我靜靜地坐在幽亮的倉庫里,被山堆老照片和一堆三寸金蓮夾擊,我感到自己是被吊在一面歷史的銅鏡上,簡直不能置信,這兩種向度相反的極端之物,在鏡光中距離今天是如此地近,而且競出自于同一個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