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麗川：尹聲浪語

交流是不可能的

我在巴黎時，常有人問我，覺得巴黎是怎樣的，為了進一步交流，又問我，北京到底是怎樣的。言下之意，我若說不出一點聳人聽聞的差別來，就辜負了他們的關心，和理所當然的文化好奇。對這兩個大城市，在背誦了十八遍它們的不同和相同之處后，我的確的確再也再也沒什么看法了。人在江湖，往往要淪為自己的冰箱，冷凍起—些通用的見解詞匯，伺機拿出來供大家品嘗。然而，大家也像是微波滬做的，無論你故作何等奇談怪論，挑釁或玩笑，居然都能被他們理解！被加熱成中規(guī)中矩的文化交流……所以，回北京后，我發(fā)誓，決不問北京的外國人，您喜歡北京么，您吃過我們著名的難吃的該死的北京烤鴨么……

后來，在北京，我仍舊出入于各類文化交流場所，畫展或演出或詩歌朗誦會。初來乍到的外國友人們，同桌的你們睜著亮晶晶的雙眼，有時，出于友善，我會主動介紹，燕京啤酒頂好喝，最便宜，青島也不錯……除此，我別過頭去，因不想降低我和對方的智力。

交流是不可能的——在北京開過三四回“自由交流”書店并每回都以失敗告終的藝術憤青小兀告訴我——交流是不可能的，這話是索爾仁尼琴說的……

如今在臺北，我感受到許多溫暖的善意……以及壓力。就像親人們永遠要關心你的幸福，讓你不得不挑選一條不幸的路……

最后，由于生來的狡黠，和經年的詭辯術，我會理直氣壯地總結，哪里都一樣，到處都是別處，別處就是家園……反正這種混帳話都是正確的……

以下，是去年9月從挪威回來寫的，一首叫《自由交流》的詩的最后一段……那時，我剛剛跟挪威人民交流回來……

為了交流

我必須失去

不被你們理解

和不能理解你們的自由

為了進一步交流

我把自己精心裝扮成

一件作品

被你們誤解，被他們談論

春風沉醉的文化晚上

北京這么大，一天一事就對得起自己了。趕上有文化活動，這一事一天就很對得起文化了。大約是春天已至，這段日子京城的文化活動特別多，要想過不那么文化的日常生活，非得有點定力才行。而定力正是我輩最缺乏的優(yōu)秀品質之一。

去參加文化活動可以跟兒時的春游媲美：結伴同行，心情愉悅，春風沉醉，胃口大開。倘此次活動，十分值得批判，那么一切美好更要加倍。文化人眼里容不得別人的沙子，挑剔起來，就像女子們互相針砭服飾……那么細致，那么有快感，并不是用“愛之深、責之切”即可解釋干凈。當然，看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好演出，大家魂不守舍，沉醉其中，默默吃飯，也是有的；不過這情形一年一次就算奇跡。

3月不在京，聽說了崔健的新專輯發(fā)布《給你一點顏色》和孟京輝的話劇《琥珀》。前者不算活動，買一張聽就是，我聽之前先聽到批評聲——大多不針對音樂，甚至沒聽過音樂。即便是聽過音樂又肯定了音樂的，也要捎帶著損一損這個人。就怪了，什么年代了，還把一個人當作符號來讀?真當作文化符號，崔健亦是無愧：一直堅持音樂上的追求，一直愛學習，一直很入世。我們的文化背景，似乎更欣賞聰明人遁世而逃，這樣就很淡泊高深，寧靜致遠，又或者全盤庸俗化，即可換得“不擰巴”的美名。擰巴這個詞，近來非常地流行，我身邊的至親，多次據此對我進行批判。我先是小心謹慎，終于大怒：擰巴又如何?大家都是一條智慧水平線上的螞蚱，誰現在就對一切想明白了，鬼才信。

《琥珀》沒看。故事聽了，臺詞聽人轉述了，本著不看不發(fā)言的原則，就不公開亂說。4月初回到北京，立時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文化活動中去，計有：舞臺劇《卡薩布蘭卡》、賈樟柯的《世界》、北大多媒體詩歌朗誦、為華語文化傳媒大獎當花瓶等等。放棄有法國電影回顧展，明日要趕赴的是昆曲《牡丹亭》。

因去看《卡薩布蘭卡》，頭一回走入人民大會堂。在門口遭受到不說粗暴至少生硬的對待，被警衛(wèi)和工作人員吆來喝去，一個“請”字也沒聽見，在離檢票處十幾米遠處買了水，賣水的決不告訴你這瓶水不會被允許帶入。而票面上印有的“觀眾須知”，第一條竟是“熱情禮貌”。整場戲演下來，觀眾果然熱情禮貌，朗舞蹈后都要鼓掌，我坐在黑暗中自卑極了：我的素質這么低么?真有這么好看么?他們沒看過電影《卡薩布蘭卡》么?所以看完戲，我們大吃一頓，互相安慰了一下被資產階級審慎魅力摧殘過的心靈。

昨天興沖沖看了《世界》。這電影不是三言兩語就可贊美，或是詆毀的。看完有些默然，天又黑了，同行者皆不語，只用眼神交流道：餓了。直到美味的酸湯魚端上來，連喝兩碗熱湯，才醒將過來，大放厥詞。總的說來，賈樟柯依然是賈科長，《世界》沿襲其一貫的人文關懷和敏感度，然而要說的太多，鏡頭運用和所刻畫的情境不相容，趙濤的內在氣質與感染力，不足以撐起《世界》中的世界。而《小武》最動人處，正在于“小武”王宏偉流露出的內心深處：那個善意的、有情的、不與時俱進的、被拋棄和被損害的世界。

12年后再見

唐姐猶豫3天，終于下定決心，9月24號清晨，打飛機從成都趕到北京。傍晚，在首都體育館門前，她瞥見一本雜志，封面印了“崔健12年特刊”字樣，就隨手買下，進到館內坐好，翻開雜志，她一眼看見了自己：黑白照片上，人群中一位穿白T恤的癡狂女歌迷。照片的注解為：“當年的穿白衣的女歌迷，現在的成都搖滾‘教母’唐蕾?！?/p>

24號7點正，我趕到首都體育館，尋找我的同黨時，瞅見了許多熟悉的面孔，中產了的畫家，退隱了的樂評人等。這幾年，搖滾演出的現場，是輕易尋不見這些面孔的了。然而，就像演出后，大家一邊胃疼，一邊等待上菜時，唐姐對我說的：我思來想去，我們怎么也得來呀!怎么也得對得起自己的過去。

7點一刻，演出快開始時，我接到二哥的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看崔健演出，他說，他也在。

我的二哥，是我的啟蒙老師。上一回我們同看演出，是幾年前看羅大佑。在首體現場，我找到二哥，環(huán)顧四周說：“看來喜歡羅大佑的人，比喜歡老崔的人有錢。”羅大佑演出時，現場是爆滿的，許多觀眾西裝革履。喜歡羅大佑的人，當年多是大學生，后來的社會中堅分子。喜歡老崔的人，從前就混亂，有學生，社會游民，時代的雜種們。這些年，大家習慣拿他們比較，而他們的相同處，只是同為音樂人，并因為那時代的特殊，有著相似的境遇——被視為精神偶像。

12年前，老崔最后一次在首體演出，我還是個學生，沒錢買票，候在場外。場外聚滿了沒錢或沒買到票的人，伸長耳朵聽里面的音樂聲，“一二三四五六七，聽說過、沒見過，兩萬五千里……”心里的激動，當真是無以言表。

而現在，我們沒有偶像了。我們需要的是朋友，是志同道合者。

臺上的老崔，唱起了“假行僧”——“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我掉進了時空的隧道。那一年，我19歲，和同學一起走在太行山上，同唱“假行僧”。那時候我們的靈魂在受著成長的苦，生活沒什么自由也沒有愛，惟有音樂，惟有老崔，給我們溫暖和力量。

那時的我，永遠想不到，有一天會和臺下的老崔相識，并成為哥兒們，熟稔到打情罵俏和唇槍舌劍的地步。我想不到連我也會長大成人，能夠從和他人的交流中，得到平等和自由。作為朋友，我深知崔健不愿臺下的我們都在懷舊，他希望我們關心音樂本身，甚至是將來，可我們不能不懷舊。那些歌不僅僅是歌，它們成了記憶中的血肉。

因為12年前的崔健，和現在的他是同樣一個人：在做音樂，在表達；可我們是不一樣的了。至少12年前的我，還活在茫茫黑夜，有渴望光明的天真。現在，我和老內有著相似的生活狀態(tài)，而我的幻想和執(zhí)著，也許比他的少。

臺上的老崔說，“12年后，我們還會站在這舞臺上，你們還會來么?”

看完演出，我們一干人中的女子們，都在算計年紀，然后唏噓：“12年后，我們不會去么？”

沒有人能夠代言這時代

說實話，我已經沒什么耐心了。余華的《兄弟》是我心懷期待了很久的作品，在飛機上翻了半小時就煩了。開篇通過主人公、8歲的男孩李光頭，在廁所偷看女人屁股被抓住游街的事件，津津樂道地描繪著性壓抑時代，全鎮(zhèn)男人對“屁股”的迷戀。10年前，我會覺得從想法到筆墨運用都精彩，可10年的人世間，改變的不僅僅是余華，作為讀者的我，也改變了?？瘫⌒┱f，去小說論壇翻一翻，到民間獨立文學刊物找一找，類似的情景描述，相同的精神內涵，真可以揪出一把，像良莠不齊的頭發(fā)，余華的這縷形狀很美麗，但是燙過的，發(fā)質不算佳。

當然，余華還是余華。我于是挑著讀，從后往前讀，就在感受到我馬上就要被感動的地方，合上了書。我能夠想像發(fā)生的事有多么慘，也知道作者的描述會多么細膩動人，可是我不想再被煽情了——這真是一本十足煽情的書，催你笑，等你哭，逼著你笑中帶淚。使的勁兒太大。

我原先看到關于《兄弟》的介紹，包括余華的自述，都加深了我的盼望心。他談到親情的珍貴，人性的美，“往往在最黑暗的深處，你會看見人性的美最耀眼地閃亮著?！边@本是個極正確的方向。從《活著》起，余華漸漸走出對人性惡的偏執(zhí)情結，《許三觀賣血記》更達到一次書寫的巔峰：它是舉重若輕的，它是作者比讀者高明、所以讀者心甘情愿被帶領的，它的語言如此幽默生動精簡，它塑造的形象已成為經典，光提一提“許三觀”這名字，眼前就會出現畫畫，許三觀用嘴給兒子們炒菜，許三觀賣完血去喝黃酒吃豬肝。

我其實很不愿意這樣說：一個人，作家或藝術家，原先多么牛X，而現在多么平常。這樣的話，從我進入到所謂文化圈，就天天聽著。新一代要反對老一代，更新的一代不斷涌出來，然后說，舊的不行，他們是過去時。

我深信余華不是過去時。相反，他會越來越紅，知名度和收入越來越高。據我聽到的周圍人的意見，非文化圈的人大多很喜歡《兄弟》，但是談到《兄弟》的寫文字搞電影的朋友，都失望了。一個朋友是這么說的：原先很多人說余華不好，我還不信，沒準現在再看許三觀，也會覺得夸張矯情呢。我連連說：不會吧，許三觀我看了三遍呢。去年還看了，還是特別好。

《兄弟》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從語言上，就退步很多。雖然余華的解釋是，他閱讀了大師們的作品，結論為：“當敘述的每個細節(jié)都寫得很充分時，閱讀的快感會更強烈更刺激。”他還說，“這跟我寫了幾年的隨筆有關系?！薄乙詾檎侨绱?。隨筆，尤其余華所寫的那類知識分子隨筆，實在是很容易把語感寫壞，寫得半中半西。

更大的問題，是他太有野心了，中了大師情結的毒，“當我把兩個時代通過—代人的命運變化寫出來時，它們的價值和意義就全部顯現出來了?！鼻瓣囎?，大陸小說界熱衷于談論“偉大的小說”，余華說的是，“當你心里滿懷著去寫一部偉大作品的念頭，你就不會隨隨便便去寫小說?！薄?，這認識怎么跟還沒起步的文學學青年一樣?余華的敘事功力，他的以平淡語調敘述荒誕殘酷人世的風格，和其表現兩個時代的偉大野心結合在一起，終于把《兄弟》弄矯情了。我以為，誰要一心一意只想寫“偉大的小說”，蹈試圖完整體現我們所經歷和正在經歷的時代，那是他第一不了解這時代，第二太看重自己了。

責任編輯 商 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