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大散文網(wǎng)站,偶然看到了一張舒婷的近照。我的目光久久注視著她,多年前詩歌里的舒婷,我想象或者心里虛擬的舒婷,照片上的舒婷,和我沒有遠眺過身影也沒有近握過手的舒婷,重疊在一起,哪個更真實啊。我還是從她照片里的笑容,讀出了女詩人內心的韻致。
如果說,我感到自己離舒婷很近,你信嗎?是的,沒人信的。因為,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舒婷。如果誰以判決者的口吻說,我離舒婷很遙遠,舒婷的存在與我沒有一點關系,我的內心就會有莫名的失落感,甚至產(chǎn)生疼痛感。因為那等于說我與詩歌沒有一點關系啊。
是的,很多年以前,我就在詩歌里認識了舒婷。
二十年前,我吃過什么食物穿過什么衣服,真的想不起來了。我曾經(jīng)在人世伸展的身體動作和生命里的很多細節(jié),已經(jīng)遺忘了。我心靈里曾經(jīng)閃現(xiàn)的影像,也模糊不清了。可是,我沒有忘記曾經(jīng)手抄舒婷的詩集《雙桅船》。那時,我最喜歡的當代女詩人是舒婷。得知一位同學有舒婷的詩集《雙桅船》,忙借來讀,又用深藍色的鋼筆,抄在一個淺藍色的塑料皮本上。我還把我抄的《雙桅船》推薦給女友華,她也抄了一遍。我熟記了《雙桅船》里很多首詩。哪一首是我最喜歡的,我都說不清,都喜歡啊。默默地在心里吟哦《致大海》里的詩句:“從海岸到巖,多么寂寞我的影;從黃昏到夜闌,多么驕傲我的心。”似乎寂寞和驕傲,也是我心靈的某種寫照。那時,我經(jīng)常去舒婷的詩里表達自己,“因為我們對生活想得太多/我們的心啊/我們的心才時時這么沉重”(《秋夜送友》)。我想扯著舒婷的衣襟,在《四月的黃昏》聽她說:“要是靈魂里溢滿了回響/又何必苦苦尋覓/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請/輕輕,輕輕,溫柔地”。那時的我,感到表達自己和改變自己命運的渴望,比什么都強烈。我記住了:“世界也許很小很小/心的領域卻很大很大”(《童話詩人》)。等我把她的《思念》爛化在心里了,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后。“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陽一般遙遙地注目,也許藏有一個重洋,但流出來,只是兩顆淚珠。”我真的懂了,不是讀舒婷的詩懂的,而是經(jīng)歷了心靈的真實經(jīng)歷。所以,我說,我常在舒婷的詩歌里,辨認著女人的心靈和自己內心的情感。她的詩歌好像是導師或者巫師或者鏡子,讓我在詩意的情思里認識自己。
舒婷用詩歌傾訴著情感和心靈。這是我感觸深的一點。坦率地說,那時,我還讀不懂舒婷的詩歌。我更多的是被舒婷詩歌里憂傷美麗的情思和深摯的情感所感染,我甚至向往擁有舒婷那樣的一顆詩意女兒心,細膩、憂傷、溫暖、寬容、柔美、靈慧、堅韌,還有骨子里的高貴優(yōu)雅和浪漫。我本能地喜歡舒婷的詩歌。那時,我把舒婷的詩歌看成是她內心的傾訴。是的,是傾訴。舒婷用詩歌表達了自己,也因詩歌獲得了生命。就像她在《饋贈》一詩里寫的那樣:“我簡單而又豐富,所以我深刻”。我相信,她的詩,會“深入所有心靈,進入所有年代”。
舒婷的詩,是一個覺醒者的詩。是的,她是一個時代覺醒的女性。《風暴過去之后》表達出詩人的呼喊和悲憫的情懷,“誰說生命是一片樹林/凋謝了,樹林依然充滿生機/誰說生命是一朵浪花/消失了,大海照樣奔流不息/誰說英雄已經(jīng)被追認/死亡可以被忘記/誰說人類現(xiàn)代化的未來/必須以生命做這樣血淋淋的祭禮”。她那寓意深刻的《船》,看清了一種無法更改的宿命。被傾斜地擱淺在海灘的風帆已經(jīng)折斷的船,與大海有著一種永恒的距離。“無垠的大海/縱有遼遠的疆域/咫尺之內/卻喪失了最后的力量”。她最后的追問里有飛揚的痛苦和生命的無奈:“難道真摯的愛/將隨著船板一起腐爛/難道飛翔的靈魂/將終身監(jiān)禁在自由的門檻”。而她的《流水線》,飽含了生命被禁錮和異化又無力關懷和改變的悲哀。“對本身已成的定局/再沒有力量關懷”。我隱隱約約地感到舒婷的《墻》里,抖動著恐怖的毛發(fā)。“夜晚,墻活動起來/伸出柔軟的偽足/擠壓我/勒索我/要我適應各種形狀”。內心充滿對世界的不安全感,但舒婷又告訴我們,“我終于明白了/我首先必須反抗的是/我對墻的妥協(xié),和/對這個世界的不安全感”。她痛苦清醒卻不頹廢萎靡,面對友人發(fā)出的絕望和憤怒,勸慰著又堅定地發(fā)出自己的心聲,“不是一切夢想/都甘愿被折斷翅膀/不,不是一切/都像你說的那樣。”她強烈的熱愛祖國,《祖國呵,我親愛的祖國》一詩震撼人心,情感的力量灼熱而強大。吸吮祖國傷痕累累的乳房的舒婷,愿祖國在自己的血肉之軀上,去取得富饒、榮光、自由。舒婷的詩,確實表達了痛苦使理想光輝。
舒婷的詩,敲開了人性的一道大門。那道大門關閉的時間很長很長了。那時,我觸摸不到門扇的另一面,我甚至還不能走進她敲開的那道大門。我認為,舒婷的愛情詩,多了理想的光輝,也多了理性的思索。最突出的是《致橡樹》,那是愛情哲學,是理想的愛情狀態(tài)和愛情高度。“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相對來說,我內心深處更認同她的《神女峰》,“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我喜歡舒婷《無題》一詩里的意境:
我探出陽臺,目送
你走過繁華密枝的小路。
等等!你要去很遠嗎?
我匆匆跑下,在你面前停住
“你怕嗎?”
我默默轉動你胸前的鈕扣。
是的,我怕。
但我不告訴你為什么。
這樣表達愛情的女人,是多么美麗可愛的女人。可是,舒婷的愛情詩,這樣清麗純美的并不很多。更多的,是帶著憂傷甚至是疼痛的愛戀。比如《雙桅船》,“是一場風暴、一盞燈/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一場風暴、另一盞燈/使我們再分東西”。但沒有生命和目光的距離,“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里”。最沉重的愛是《礁石與燈標》,那是用自己的身軀和意志在大海的風浪里支撐著的愛,試圖用自己的胸口,抵擋所有的風浪和打擊的女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所愛的人:“站在我的肩上,親愛的/你要勇敢些”。“站在我的肩上,親愛的/你要溫柔些”。“站在我的肩上,親愛的/你要快樂些”。中國的女詩人,在舒婷之前,還沒有人這樣描寫愛情,還沒有人用詩歌塑造出這么美麗溫柔又甘心付出和堅強奉獻的女性形象。當代女詩人,在詩歌里以優(yōu)美人情和人性的力量打動人的,首推舒婷。當然,舒婷給母親的詩歌和致友人的詩歌,感情真摯得深入心靈血肉和骨髓,同樣展示了人情和人性的豐富和美。
但,我只能說,舒婷的詩,只是敲開了人情人性的一道大門。那道大門里的很多無人知曉的風景和更隱密深邃復雜豐美的內涵,舒婷沒有用詩歌展示給我們。也許,她在后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里,延續(xù)了詩性的寫作。
她的詩歌一進入我的眼睛,便魔法般彌漫在我的心靈里。那種存在已經(jīng)不是文字的存在,是融進了我的心靈的一種汁液或者氣息。可是,我只能說,舒婷的詩,給了我那么多那么多詩意的饋贈和溫柔美麗的滋養(yǎng)。我感到自己的心,離舒婷很近。但她的詩歌,抵達的詩意和境界,又是我永遠難以抵達的。所以,我承認,自己離舒婷很遠很遠。